河东盐池,曹真巡视此处时汗流浃背,盐碱荒地满目皆是引流、贮存盐卤水的沟壑。

    沟壑纵横,远近的盐池因盐水浓度、角度的不同,在夏日阳光下折射不同的光泽,可谓五光十色,瑰丽异常。

    沉淀、挖出的盐渣就堆积在狭长的盐池边,这些分批次打捞上来的盐渣有序堆积,横截面呈现稳固的梯形。

    因此一条条盐水沉淀池并列,边上就是一条条的盐块垒砌的盐墙。

    各处紧缺的盐,在这里满目皆是。

    甚至曹真脚下就踩着泛白的盐土层,不是土里有这么的盐,而是风吹动盐墙,雪花一样的盐花纷纷扬扬飞落各处留在土壤里。

    又因为时常的降雨,让这些盐花与土壤牢牢板结在一起。

    盐池的盐到底从哪里来的,没人能说清楚。

    盐池人祖祖辈辈就这样引流盐水,将盐水一层层引入盐田、沉淀池里打捞……就跟米汤里捞米一样简单。

    曹真来时正好起风,整个盐田区域盐花纷飞满目雾白,飞溅的盐粒打在脸上刺疼。

    他以纱遮面,继续巡视盐田区域贮存的盐墙,这些都是可以对外运输、贩卖的成品盐。

    而这样盐田在盐池周围各县……有许多,都是豪强、百姓开坑引水,这水越积越多,随着水分蒸发就会形成盐卤水。

    再层层引流、过滤、晾晒、沉淀、打捞,就完成了制盐。

    所以盐池、盐田有很多,区别只是官营、豪强私营,又或者是盐田规模的区别,或是盐巴质量的问题。

    平时所指的盐池,就是官营的盐池;对天下吃盐的人来说盐池就是盐池。

    现在盐池要供应邺都方面,还要满足雒阳、关中区域的需求,因此工作量很大,不得不将过去废弃的盐田重新疏浚,予以使用。

    而盐碱的腐蚀性,这里的劳役多穿草鞋或者光脚,光脚的苦力又往往赤袒肩背,全身只穿一条四角裤,甚至更贫穷一些的苦力就在腰间缠一条裹裆布巾。

    盐池的劳力又普遍短命,因此每产出的一石盐都是染血的。

    曹真来到一座盐巴垒砌的盐墙面前,抬脚踩踏一声闷响,盐墙巍峨不动,稳稳当当。

    曹真包钢的靴头蹂踩盐墙,他巨大体重加持下,细碎盐粒唰唰滚落,又在风中扬起。

    可惜这么好的盐,却要沦为资敌之物。

    哪怕把盐运出去前对着撒泡尿也不能消解万分之一的心头大恨,命苦的盐工给盐巴加点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亲自检验了盐田所储盐巴后才去见河东郡守赵俨,赵俨是个惜命的人,自不会去盐田里吸盐。

    盐池衙署里,赵俨双手负在背后来回踱步,不同于身形肥硕的曹真,这些年赵俨越发的清瘦。

    就是出阵领兵,他的身板也撑不起一套盔甲。

    自鹰山决战以来,他就时常做噩梦,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只好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

    这几年他子女繁盛,可身体却益发的不行了。

    原来是因恐惧而失眠睡不着觉,现在却不得不为子女未来的命运而忧虑。

    司马懿做下的事情过分不过分?

    乱世中沉浮几十年了,赵俨不觉得屠城有什么问题……正是有汉军、北府这批异类,才显得屠城似乎有问题。

    屠城是解决问题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处于四战之地的曹魏势力从发家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以杀伤敌人有生力量为主。

    否则地处中原,迟早会在各种拉锯战争中翻船。

    唯有每一战尽可能消灭敌人的人力,打空对方的人力,才能转身去打新敌人时不会受到旧敌人的干扰。

    至于分兵占据地方的疆域,统合对方的人力……很遗憾,在群雄四起争锋之际,这种分兵行为是取死之道。

    所以真的没办法,曹魏势力想要崛起,就必须采取屠城、强制迁移人口的办法。

    想通这些问题,回头看在曹魏势力发展过程中各种各样的大规模屠戮,也就能坦然面对了。

    曹魏扩张初期最是艰难,所以杀戮最是疯狂……这些跟赵俨没关系,他当时避难荆州。

    而他与北府的仇恨来自两个方面,主要是他担任关中护军时做下的事情。

    当时马超反攻凉州,夏侯渊率兵远征马超,战事陷入对峙期。马超麾下是羌氐武装为主,缺乏后勤底蕴,陷入对峙会越来越虚弱。

    可夏侯渊补给来自关中,同样也很是艰苦。

    当时正是赵俨给了夏侯渊强力支持,用尽了各种手段,哄骗与威吓并行,前前后后给夏侯渊提供了两万兵员。

    后来赵俨又支持汉中战场的曹操,累积输送万余兵员。

    所以马超恨透了赵俨,关中人也恨透了赵俨。

    赵俨担任关中护军时,曹操才平定关中几年?

    赵俨每送一个兵员去前线,就意味着一个家庭残破;同时他每送走一批兵员,曹魏对关中的统治就强一分。

    曹丕在正式投降的场合里被马超活活逼死,等马超率军渡河参与决战,势必如杀神一样……经手的魏国官吏绝难善了。

    而自己与马超又有大仇,以马超的秉性,肯定会让自己一家完完整整去死。

    整个关中士民都憎恨自己,真的没有退路啊。

    赵俨心中哀叹,愁眉苦脸等待曹真的到来……到了眼前这一步,自己还要给关陇、雒阳的汉军、府兵提供食盐,这种弱国无外交的亡国之相,怎么能令他淡定?

    曹真来时见军中飞骑牵马立在公署门前,大风吹刮,飞骑背上两条洁白负羽被吹斜,其他卫士、旗手拄着的旗杆、旗矛上旗帜也猎猎作响。

    亲卫将王生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漆木桶,正用惊骇目光看曹真,曹真不快喝问:“何事如此?”

    王生看一眼飞骑,飞骑单膝跪地双手捧着前线公文急递:“大将军,裴护军手书在此。”

    曹真上前接住信,走向衙署,问跟上来的王生:“手里提着是什么?”

    “是……是司马仲达次子首级。”

    王生跟着进入衙署大厅,停顿踌躇回答。

    这话恰好也被赵俨听到,惊诧呼问:“真是仲达之子?”

    曹真皱眉,解开裴潜的手书,扫一眼递给疾步赶到身前的赵俨:“应该不假,恐与辽东之事有关。”

    赵俨接住信瞪大眼睛细细阅读,瘦弱的躯体连连颤抖,眼睛越瞪越大,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的睁更大,身子也是电击似得猛一颤。

    然后就在曹真惊诧目光下赵俨整个人身躯蜷缩,直愣愣向一旁栽倒。

    信纸飘落在地,赵俨双手紧紧抓向自己心口,瞪圆眼睛噗通落地,艰难扭头去看曹真,嘴唇哆嗦发不出声音来。

    曹真艰难蹲下侧耳去听,只能听到赵俨嗬嗬的、不知所谓的呓语,很快就被屋外的呼啸风声遮蔽。

    两人的属吏围绕上来,看着赵俨侧躺着,只有双腿不时抽搐、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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