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运送马良的舟船途径这里。

    田纪在此截住,登船探望马良病情,见他此刻高烧不退,面容泛白,明显枯瘦不似原先皮肉饱满。

    病入膏肓,这是马良给他的直接感官。

    “季常公?行事何必如此躁烈?”

    田纪所问,马良能清楚听到,只是受限于身体机能,和各种炎症带来的幻听、精神涣散,一时间停顿在那里,想组织语言,可又打心底不愿跟田纪交流,故沉默以对。

    见状,田纪摇头哂笑不已,对照料马良起居的军医说:“马氏家室亲眷得我书信后,自会启程向北接应季常公。当好生照料,使季常公能与家眷会面。”

    两名军医施礼,简单回答:“喏。”

    田纪也不想多说话,将带来的一条辽东人参交付军医应急,也就下船。

    有太多的话想要跟马良说,虽然很敬重马良这样壮烈的自我牺牲,可立场不同,他要说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好话。

    可看马良现在的状态,生怕言语激烈给活活骂死;甚至在船上说话太多,骚扰了马良的正常休息……如果马良没撑到江都,那就是他的麻烦。

    绝不能与马良的死因沾染关系,哪怕是次要责任……只要沾染上了,自会有人拿这个做文章,扩大事端。

    他站在丹阳码头望着一艘艘运船鱼贯南下航入丹水口,心中因马良憔悴面容泛起的涟漪也渐渐平息。

    两三年前繁盛的丹阳邑,如今衰退了十倍不止,人口规模、生产技术叠加在一起的繁华,已彻底不见了。

    反经历过麦城、丹阳从无到有渐渐兴盛,再突然分崩离析的人,对江都朝廷普遍缺乏好感。

    他在岸边静静驻望,目光无神,思绪不在这里。

    当后面一艘船经过时,田豫从他视线内与船只向下游漂流而过后,他才反应过来,扭头向南去看舟船。

    田豫就坐在甲板上,宛若一具木雕。

    田纪见了,微微摇头长叹一声:“马季常行举刚烈,田国让焉有余地?”

    他身后的李丰也是喟然长叹,与田纪一样替田豫感到惋惜。

    廷尉卿是他爹李严,就马良、田豫的这起案件,如何审判是李严拿主意,可真正决定马良、田豫生死的是廷尉府外的各方交涉。

    丞相肯在其他方面让步的话,马良可以夺官流放了事,这也成全了先帝以来不杀大臣的惯例;田豫的处置最少比马良要轻一个量刑。

    马良如果诛族,那田豫就死定了;马良本人斩首,田豫就是流放;马良是流放,田豫就是除职。

    所以田豫罪不至死,可现在已经死定了。

    马良不肯受辱,不肯让丞相、朝廷的体面受辱;在万般无奈之下,选择了一种刚烈的死法。

    马良肯牺牲自己维护大局,那大局自会维护马良;作为马良的重要同僚,田豫的处境立马就难过了。

    从律令上来说,主要责任人马良以一种令人同情的悲壮方式取死,那次要责任人田豫就要承担更重的责任。

    从道德上来说,马良不堪受辱,为保全体面而死;那田豫你怎么好意思厚颜回江都?

    田纪自己理解马良,但不愿原谅马良;田豫也应该会理解马良,至于是否原谅马良……别人猜不到。

    田豫会怎么想?如果躲过一劫,今后的田豫又会是个什么立场?

    田纪思索此事,只觉得后怕不已。

    自己临阵决机的素养绝对只是二流水准,比不上陆议,也比不上田豫。

    乐观估计,也就跟马良类似。

    可如今自己却空有名将、宿将、悍将的名声,可谓是名闻列国,为天下所知。

    两相对比,自己能成为天下皆知的名将,不是自己多了不起,是自己运气好,身边没有坑。

    颇有自知之明,再看看田豫如今的窘迫处境,怎么不令他感慨世事无常?

    何止是田豫,这些年征战沙场,多少敌国宿将、重将、名将被自己这些人砍翻在地。

    不是这些人不行,也不是自己这些人太强,而是对方那些人里总有些本事不好,运气也不好的人。

    偏偏这种运气不好、本事不好的人能被己方识别出来,针对性布置,才能一举撕开敌人的防线,直接当场打死,一击致命。

    难道对面的主帅不知道那些人的缺点?

    他们很清楚,可又不得不用;典型的如东征之战时的张辽麾下王凌、令狐俊这对甥舅。

    张辽上有魏国的朝政格局强行分配过来的王凌之流,下有农奴兵,这怎么打:吴国也是,上面有一个孙权,下面又是无法凝聚成一股绳的松散军制。

    再算上现在的马良、田豫,怎么看,都有一种不好总结的规律在其中……外行干扰内行的现象太普遍了。

    要考虑政治因素,所以军队里掺沙子就成了一种必然。

    而己方正极力控制这种趋势,自己是征北将军,那就是个单纯的将军,不再兼任南阳郡守。

    到目前为止,北府的将军们依旧是将军,战时曾短暂接管地方,梳理干净后就不再兼管地方政务。

    唯一例外就是兼任关中都督的姜良,也只是名义兼任罢了。

    己方的指挥结构,从来没有被政治、人为因素干扰、破坏过。

    唯一有机会破坏过的是孟达,田信处置办法是让他的儿子孟兴接过军权,把孟达摘出作战序列。

    后来先帝委派彭羕当护军,田信又指派彭羕这个益州名士去搜集故事,编撰《北府战纪》。

    从始至终,统兵权、练兵权、指挥权都握在同一批人里,彼此熟悉、信任,这才有了种种神奇战绩。

    能击败一个优秀将军及其麾下精锐的,是遍布全身、形成防御缺口的同僚、友军,以及粮秣后勤。

    而这些缺点,皆系国家、庙堂平衡考虑……军权也是要平衡的,哪怕会摔一跤,也要维持各方面的均衡。

    均衡,就是稳定,追求稳定,是为了更好的生存,这应该就是政治。

    均衡打破,就如高楼倾塌,整体不复存在。

    为了整体存在,制衡各方就成了必然。

    这意味着,魏军从完成篡汉的那一刻开始,整体战斗力就开始下滑,原因就在于制衡。

    己方要避免魏军的覆辙,那就要更稳妥的选择时机。

    田纪一瞬间的感悟,驱散了马良、田豫事件带来的阴霾。

    心中残存的那点急躁、迫切,也渐渐消退,整个人的气度仿佛经历了一场洗练。

    马良、田豫这样的战败……一定要避免。

    最好混一辈子,以绝世名将的身份下葬,盖棺定论。

    做一个欺世盗名的人,做一个名垂青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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