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十余艘运船沿着汉水溯游而上。

    关平仰躺在甲板看着西岸的飞虎山,情绪镇定,用一双平静目光打量世界,仿佛一切都是崭新的,需要重新认知。

    前面的运船里,被封为益阳君的母亲赵氏则待在船舱里翻阅关羽的亲笔帛书。

    她出自房陵赵氏,关平流放到汉兴郡的山谷里,等于回家一样,上面是关羽主簿出身的郡守廖化,西边是西府魏延,东边是关平旧部所在的山都、筑阳,以及田信、关姬的武当、邓国。

    虽是流放,关平还有妻子相随,也有亲信部曲愿意追随……此去并无什么好担忧的。

    一路母子间并无多少语言,直到邓城。

    城内邓国公主府邸,关平一袭素色泛白细麻衣,左脸有一块拇指大的烧疤。

    可能是气质、心态的转变,也可能是脸上的疤痕,也有可能是许久没见,三岁多的阿木有些不敢靠近他。

    用餐后,关平留母亲、妻子与妹妹谈话,自己则去找夏侯平。

    夏侯平的宅院也在城北,宅院大小规模、布局都是田信设计的标准模版……四合院是也。

    作为北府有数的将军之一,夏侯平的宅院是两进出,相对体面一些;其他军吏就一个简单四合院子,只有中将军阶以上是三进出,有一个宽敞的后院,也有两侧厢房,用来安置宾客、属僚。

    夏侯平的妻子跑去迎接益阳君,如今内院里也没仆从,夏侯平酌酒自饮,显得有些消沉:“定国,北征以来,形势徒转而下,怎就到了这一步?我等与左军生疏,渊源如此,如今各军彼此疏远,为何哉?”

    太多的朋友留在江都,夏侯平最近没少收到相关的信件,苦恼说道:“江都众人传言,说江陵、麦城一战,我军、孙权皆输,是江东人赢了。看一看现在北府,管事、掌权者有几人不是江东出身?”

    关平浅饮温热的浊酒,目光垂着不为所动:“与江东人无关,朝廷输了,是他们输了,赢的是孝先。也不想想,无有孝先,我等焉有今日风光?”

    说着轻轻哼笑两声,关平仰头看屋檐,目光游离打量:“朝廷乃汇聚天下英杰之所在,如今却把人分为北府,或江东人,今后也会分宋国人,或许还想将人分成内人、外人。分的这么清楚,要朝廷做什么?”

    “呵呵,定国倒是看得透彻!”

    夏侯平从酒桶里打一勺酒给关平添上,脸上也是不屑之意:“陛下身在成都,江都众人还真将自己当朝廷了。其中有益州人,有荆州人,还有湘州人,亦有关东人、燕赵河北人之分,其中又有几人是公卿?”

    从刘备称王、称帝以来,大汉朝廷的本质就是个军政府。

    现在依旧保留着这种风气,所谓的江都朝廷,政令不出江都城,这样的朝廷有多少意义?

    太子监国期间,尚书台始终没有发布重量级的命令,原因就两个。

    一个是六位侍中在外领兵,一切重要诏令缺乏廷议起草这个过程;另一个是公卿位置空缺,举行朝议也缺乏威信。

    可这样的朝廷,恨不得立刻进行人事调动,北府不能插手,那各郡、各县总该可以进行调整吧?

    很遗憾,诸葛亮的相府在益州,江都朝廷没资格绕开刘备进行人事调整;就算调整,也只有关羽能调整郡尉、县尉等武职。

    目前的朝廷框架,仿佛一个监牢,将这个规模越来越大的朝廷给困住了。

    朝廷是公器,借着公器谋私利的事情太多了。

    把朝廷迁移到江都,恐怕最舒服、最惬意的就是刘备,起码不用再听各种进谏。

    如果不是为了安抚各地人心,朝廷的……规模可以更精简一些。

    朝廷规模的扩大,可以理解为招安……把地方不安定分子集中起来圈养着。

    这帮家伙进入朝廷,自然不会老老实实按部就班混日子。

    没有晋升的机会,就制造晋升的机会。

    和和睦睦,兄友弟恭亲如一家人这种事情,想都别想,永远不可能。

    所以朝堂上下肯定是混乱的,要么高层相争,带着中下层站队;再要么就是高层跟下层斗……总之,时时刻刻都该保持竞争,淘汰不适应的人,吸引更多地方上的不安定分子,增加朝堂的活力。

    毕竟不是偏安一方的小势力,汉军声势越来越浩大,吸引的人愈多,形形色色汇聚一堂,内部竞争就愈发剧烈。

    夏侯平不懂这些,可生于乱世的人对于斗争、厮杀并不陌生,有着敏锐直觉。

    迁到江都的朝廷官员,即见不得皇帝,向皇帝发表意见;也无法越过尚书台发布诏令,这就是个监牢。

    身处监牢里,朝廷百官是个什么心态?

    肯定会搞事情!

    汉口战败就是个插入点,关羽狠狠收拾关平,又有江都士户的反抗,以及遣回孙大虎几件事情,暂时能压住朝廷百官。

    可风头过去后,这帮人肯定不会老实下来。

    只要关平还活着,就有许多文章可以做,利用价值很大。

    夏侯平说话间观察关平,突然吊着嗓子,变声拟音说:“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

    “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关平听着嘴角渐渐裂开,露出牙齿发笑,摇着头感慨:“兄长,如此取笑,岂不是让太子、百官难堪?”

    “太子托负社稷之重,却因私情所惑,太子左右宾属从未有纠察匡正之举,可谓君臣失德。”

    夏侯平收敛面部表情,细细观察关平面容:“定国,今天下未定,虎狼为邻。正该诸人携手并进之时,容不得贰心作祟。”

    “兄长,弟并无贰心。”

    关平说着长舒一口浊气,扭头去看院中开垦的菜地:“不是太子失德,是我失德。急功近利,为左右所惑,利欲熏心,一叶障目,才有汉口之败。此去汉兴,一是规避纠纷,二是精修学业,研习良知学问。”

    见他说得诚恳,夏侯平端起满满一杯酒仰头畅饮,饮罢才说:“我也想躲避纠纷,可无有退路。不论定国、安国今后如何做选,宋国必能传承长远。我受义父活命之恩,会与青华、孝先同进退。”

    对此关平只是笑笑,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扭头去看远处的天际,发怔。

    似乎不愿回应夏侯平的言论,不久关平垂头一叹:“兄长,我已不在意谁胜谁负,如今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夜汉口大火。谁能让万余吏士死而复生与家小团聚,我就与谁同进退。”

    轮到夏侯平不语,关平又浅饮两口酒润口,回头看夏侯平:“汉口一战,我也明白了一事。”

    “何事?”

    “畏罪寻死时,应先脱卸甲衣。”

    关平说着笑笑,抬手轻拍自己心口,抿嘴做笑:“算起来,又是孝先救了我这一命。”

    十层粗帛缝合的盔甲内衬,竟然挡住了匕首刺击,没能洞穿、深入。

    夏侯平见状笑了笑,就见关平直接转身离去,多余的话都没说,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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