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北三十里处,左军营垒。

    马超左手扶着大帐前的栅栏,右手掌紧紧压在自己胸口,张嘴咬牙状若凶兽。

    关平已经传令各营不得妄动,等待天亮后反击。

    可自己能作壁上观?

    营中鼓声已有两通,步军披甲待战,两营骑士正陆续在营前集结,准备做接应。

    以吴军离不开水的德行,恐怕目前只有进攻汉口大营的力量,并无力量穿插、设伏,吴军跟魏军没法比;孙权跟张辽更没法比。

    可前前后后不到半个时辰,汉口水寨、汉口城就被火焰吞没。

    救援已经失去意义,那么大的火,吴军自不敢追击。

    可朝廷会不会追究自己救援不力的罪责?

    马超静静望着南面的火焰,至于正东方向正在交战的董重营垒,并不担心。

    吴军攻坚能力薄弱,怎么可能攻破汉军经营日久的野战营垒?

    汉口城北十里处,一座汉军小营伫立在此。

    关平被左右裹挟撤退到这里,几千人望着火魔肆虐的汉口城,一个个失神落魄。

    水寨完了,汉军水师主力战舰集群完了,哪怕水军能逃走绝大多数,可战舰绝非短时间能造成的。

    战舰里的军械、粮秣也都成了飞灰,这一把火,烧掉了荆湘二州五年的生产力!

    这些战舰是赤壁一战后陆续制造,或战争中俘虏维修,一点一滴攒下的。

    现在全没了,短期内灭吴的可能性也彻底死亡。

    汉口城里囤积的军械、粮秣也将成为灰烬。

    为了逃离火海,太多的铁甲被遗弃……好在最精锐的三营骑士驻屯在北城外,人马撤离,未受波及。

    可这两千骑士又有什么用?吴军并未发起追击,他们已经取得了最重要的战果,用一把火烧掉了皇帝、父亲的希望。

    突然一个校尉哭嚎起来,跪在地上以拳头砸地,越来越多的吏士哭泣、懊悔。

    “锵!”

    关平突然拔剑,身边薛戎猛地将他扑倒在地,其他几个亲随冲上来压住关平右臂,夺走剑。

    周围多是发小,关平语气喑哑:“我愧对君父及三州军民,丧师辱国至此,已无颜面存留当世。今唯一死,才可保全朝廷法度,不使父亲为难。”

    “君侯,今战败北,多因天时突变,罪不在君侯啊!”

    薛戎将关平的剑装入鞘中,当众递还关平:“受辱于吴,当思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旧事!君侯求死易,复仇难。更应思虑复仇雪恨,身为大丈夫,焉能避难就易?”

    关平不接剑,似乎连握剑的勇气都没了,头半垂着,发鬏散乱,脸被熏黑,左脸眉毛被烧了一些。

    沉默间,就见汉水口停泊的许多小船也被飞火碎屑引燃,火星落到汉水南岸。

    这里不同筑城的北岸,南岸这一片依旧荒芜,并无开垦,生长着大片芦苇。

    已是初秋,芦苇虽是墨绿,可花穗多已干枯。

    大片的芦花被点燃,如同燎原之火一样,照亮了一片天际。

    以至于南岸夏口守军也看到了北边映红的苍穹,却看不到芦苇丛中因芦花爆燃而受伤的汉军凄惨模样。

    芦花爆燃之后,也就迅速熄灭,仿佛刚才的火光是幻觉。

    但耳中轰鸣及眩晕感绝非假的,赵累隐约能看到汉水对岸聚集的人马,心中不由安定。

    又望着水寨、汉水口停泊舟船燃起的烈焰,嘴角扯了扯,对左右虚声说:“本以为会战死襄樊,后以为会战死江陵、麦城,东征时一度有覆亡之险。却不想,还是葬身于此。汉水之畔,幸也?”

    此生见过渤海、北海、东海,可惜未见南海风土。

    心里想着,想给左右说出来,可没了力气,赵累瞪着眼睛,倾倒在亲随怀里。

    罗蒙拿起一面卷起的汉军战旗盖到了赵累身上,整个人颓然落座在芦苇烂泥里,望着漫天星火。

    怎么就这么大意?

    抬头看不到星月,罗蒙思索间,感觉脸上突然湿润,接二连三的雨珠从空中落下,打到他脸上,十分清润。

    “雨?”

    关平也仰头睁大眼睛,更觉得恍惚,仿佛这一切是清晰、快要苏醒的梦,也只有梦才会这么荒唐。

    战场周围吴军、汉军都仰头看着渐渐飘落的雨珠,燥热的空气也迅速冷却。

    孙权也是仰头,有意无意看一眼徐盛,徐盛面有愧色。

    此刻想的却是出征前夕吴范为自己算的风水涣卦,自己乘风而来,也该见水而退,不能逞强,要避免波折。

    又想到了河图洛书、先天、后天太极图……看来自己前两战失利,不是自己不行,而是吴范不是很行。

    现在没了田信干扰,吴范一算一个准,所以先有淝水之胜及后来的撤兵,躲开了鹰山决战这个火坑;现在又有汉口雪恨之胜……逍遥津、江陵麦城、汉口屡次丢的场面,都已经找回来了!

    若下回面对田信,得想办法让吴范好好算一卦。

    心思落定,孙权对诸葛恪说:“取我扇来。”

    诸葛恪诧异,还是亲自如戎车里取来孙权御用的折扇,这是一柄七根银骨装裱的素绢折扇,平时撞在狭长丝绸筒袋里。

    孙权取出折扇,一侧有军吏在竹简记录往来文书,他提笔在折扇书写‘风雨’二字。

    写完后,见是简体字,孙权眉头皱了皱,又看看自己捉笔的右手,对诸葛恪笑说:“小儿欺世盗名遗祸深远,早晚必受报应。”

    文字,多么神圣的东西,竟然被先贤简化到了极致。

    可这小儿十分可恶,竟然处处宣扬,还隐瞒简化文字的当世圣贤身份,简直是欺师灭祖!

    写完风雨两个字,孙权又在另一面写下吴范当初算的那个雷山小过的小过卦,遂写下‘雷山’二字。

    将折扇递给诸葛恪:“此物元逊贴身携带,不可遗失。”

    “是,臣领命。”

    诸葛恪双手接住,正要用丝绸筒袋装起来时被孙权拦住:“元逊随意使用,损坏后,孤再写一柄。切记,随身携带。”

    做完这个提醒自己的措施后,孙权走出临时避风的三角棚,仰头看天时原地转着圈圈,东风渐小,但雨势倾斜。

    冰冷雨水打在脸上,孙权内心深重紧绷的蛋壳裂开,正畅快汲取雨水中的鲜润空气。

    雨水顺着脸颊、紫髯滴落,积压内心二十二年的阴云,终于在此刻云凝成雨,从眼眶、脸颊、紫髯滴落。

    不时的深呼吸,又长吁而出,神情舒缓。

    原本刚硬的面部线条,此刻也渐渐柔和起来。

    诸葛恪躬身跟在一侧,折扇藏在袖里,只有此刻躬身低头时,脸上才露出难以释怀的忧虑。

    为自己的父亲而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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