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田信借宿关羽府邸,在偏院里接待记忆中的二表兄杨正杨仲衡。

    一名与杨正熟悉的亲兵引领杨正,杨正留着两撇小胡子,头戴二粱进贤冠,腰悬宝剑,走路带风。

    司马懿穿戴细布灰袍,也是腰悬长剑,手里木盘端着一卷卷竹简。

    他打量背插无当、夏侯旗帜的武士,见这些人或性格散漫,或板着脸,却无嬉笑打闹的……而其中关中口音的几个人对杨正也只是敷衍,并无亲密巴结之态,有些离奇。

    要么是杨正一族跟田氏一族并不像杨正宣传的那样亲密,要么是因为骄傲,这些武士不屑于讨好田信的亲族。

    即膺服田信一人,或服从田信至亲,对稍远一些的亲族并无敬畏之心。

    庭院里,田信穿着露出膝盖的宽松细麻短裤,上身是背心,刚沐浴,正用牛角梳子按摩头皮。

    “阿信?”

    杨正难以置信打量田信,除了面目隐隐有些酷似外,其他什么都跟记忆中的田信大相径庭。

    田信合拢手里折扇,眯眼打量杨正:“二兄?”

    杨正上前两步指着田信头发,苦恼哀痛:“阿信折辱自家,又是何苦?”

    “事已至此,何必在意这些微末细节?”

    田信展臂邀请杨正到客厅落座,司马懿也脱了鞋子端着木盘跟上。

    刚落座不久,虞忠就端着一盘茶具来烹茶,虞忠穿赤边白绢甲,背后刺绣虎头,惹得司马懿多看了几眼虎头刺绣。

    杨正收敛情绪,从袖中递出帛书:“阿信,母亲很是牵挂,自阿信扬名荆豫威震天下以来,母亲才渐渐心安。季衡可是在荆州?”

    田信翻阅姑姑的信,嘴上回答:“季衡兄在麦城陪伴祖父膝前,伯父之前在汉北督修镇远城,余下昆仲或在军中效力,或在外做吏。年幼者亦求学在外,多不能陪伴祖父,多亏季衡代劳,我等才能全心全力报效国家。”

    收好这份点缀泪痕的帛书,田信询问:“这夏公国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的,陛下代汉以来,得闻阿信所制新夏历,欲推广全国,又感阿信简化文字功在千秋,故遥拜孝先为大魏夏公,位列三恪之首,仪同诸侯王。”

    杨正说着还朝北方雒阳方向拱拱手:“并以野王五县为夏公国封邑,得沐陛下恩德,愚兄侥幸拜为夏相,为孝先署理封邑军政事。”

    说着朝司马懿展臂:“此温县司马翼,字文匡,乃愚兄所征主簿。”

    司马懿高举木盘,目光崇敬:“臣司马翼拜见公上,此公国五县户田副册,恳请公上检阅。”

    “这不妥。”

    田信感觉不到杨正的善意,更感受不到这位司马翼的诚意,连感染都无法感染,再看那放光的热忱目光,怎么看怎么奇怪。

    又瞥一眼杨正:“二兄身上也淌着田氏之血,是我家外子。当夏相没什么意思,不若过继田氏以做别枝,去做这大魏夏公吧。”

    “阿信,古有苏秦为五国之相,又有薛君孟尝君相秦。”

    杨正劝说:“今汉魏争夺天下实是国家之事,阿信身兼夏侯、夏公之爵乃系私事,此众望所归也。”

    “我又素闻汉主宽宏,想来不会计较这等微末之事。今后夏公国户口租调、徭役征发皆受阿信掌控,此大魏所裂之土,乃田氏之私土。阿信公私分明,谁又能置喙多嘴?”

    “二兄还未喝酒,怎么尽说胡话?”

    田信语腔不快,伸手接住虞忠递来的茶杯,小抿一口细细品味,多看了几眼司马懿:“司马文匡,你与司马八达是何关系?”

    “臣之曾祖,乃汉征西将军司马叔平庶子,臣之父祖不显于世。”

    司马懿说着陪笑:“臣与司马八达昆仲已出五服,少有往来。”

    征西将军司马钧,有名的常败将军,都说这个人很能打,可每次都打败仗,一次吃败仗后下狱自杀。

    司马钧之子豫章郡守司马量,司马量之子颍川郡守司马两代人开始转型,不再当将军了,这是个让司马家很难堪的职业。

    毕竟祖上是汉初诸侯王殷王司马,也是彭城之战里被项羽唯一杀死的诸侯王。

    田信示意司马懿饮茶,说:“我听人说司马仲达鹰顾狼视,面貌非常人。你可擅长绘画?”

    司马懿干咽一口,放下手里的木盘,接住虞忠用剑鞘递来的茶碗,双手捧着小饮一口细细品味,眉目舒展:“回公上,司马仲达相貌寻常,臣之一族皆躯体长硕,面貌粗陋,并无出奇之处。若说有,司马仲达眉目略细长,有别于其昆仲。”

    “那司马仲达平日又喜好什么颜色的服饰?”

    “呃,公上问此何意?”

    “不要见怪,听闻此人去岁末由督军转迁为御史中丞,想来今岁必然出监各军。若是与我对阵,若能认出他来,正好擒之!”

    田信说着笑笑,目光落在司马懿脸上,司马懿讪讪陪笑,头半低着,受端着茶:“司马仲达生性朴素,喜好灰青之色,不喜鲜艳。恐怕仲达统军时,也会扮作寻常军吏,难以察觉。”

    杨正这时候端茶饮一口,细细感受其中滋味儿,笑说:“看来阿信的打算要落空了。”

    “唉。”

    田信仰头饮尽杯中茶:“我也是随意问问,不过二兄,我不在意夏公国存灭与否。二兄若是想穿夏公的冕服,那不妨穿一穿,我这就遣人去抄录族谱,另立别枝。正好叔父一家绝嗣,二兄过继也在情理之中。”

    杨正敛笑,田信瞥一眼司马懿重新端起来的竹简,自嘲笑笑:“世上只有夏侯信,今后只有陈公信,没有夏公信。二兄若是有胆,就代我向曹丕捎句话。”

    “阿信说罢,我自会委婉传达。”

    “也不是什么坏话,就说战事若顺,我将亲自去邺城烧曹操陵墓。也让他宽心,我只是纵火焚烧,我还不屑于挖人棺椁,欺辱尸骸。”

    “阿信,这是什么话?”

    “这是我肺腑之言,曹丕自然能懂,他不会生气。”

    田信说着垂头看杨正:“二兄啊二兄,难道我家的仇在你眼里还不如一个夏相?”

    说罢扭头去看司马懿,司马懿又赶紧将手里的木盘放下,拱手:“公上有何嘱咐?”

    “没什么嘱咐,也劳烦先生给司马仲达传一句话。”

    田信右手朝虞忠伸去,虞忠将半罐也就二两约三十克的茶粉竹罐递来,田信将这半罐茶放到司马懿面前:“司马仲达是曹丕近臣,自不可能为汉效力。将这半罐茶粉给他,就说他喜欢的话,若机会合适,我在阵前邀他吃茶。”

    司马懿不解,双手捧着:“公上这是何意?”

    “别无他意,只是想看看鹰视狼顾是何种模样。若死在乱军中,岂不可惜?”

    田信顿了顿,又说:“夏历非我一人之功,曹丕想推广于天下,放手推广就是,无需掩人耳目立一个不伦不类的夏公国。你回去告诉他,世上的事情越直接越好。”

    司马懿用疑惑眼神去看杨正,杨正出声:“是,这句话我也帮阿信转述。”

    田信侧头去看杨正,抬手摸了摸自己舒适短发,又摇头笑笑,起身离去。

    虞忠也提剑离去,杨正神情哀伤,也只是垂着头微微一叹,把哀愁叹出去。

    自己又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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