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间,姜盘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烈头疼彻底疼醒。

    疼痛十分短暂,来得快去得快,像是有人拿铁钻死命戳了一下,又或是头脑里住进一个爱恶作剧的小恶魔,出其不意地用剪子剪断了一根神经,然后哇哇笑着跑远。

    姜盘抱着头,从监护床上坐起来,恍恍惚惚的,想了一会才明白身在何处。

    还是在改作办公场地的重症病房内。外面过道上的廊灯,透过齐腰高的玻璃窗,在病房内窗户下的塑胶地板上投下一片亮光,其他区域光线昏暗,不太看得清。爸爸应该睡在妈妈的病房里,下午听他说,这段时间他一直睡那边。征夫不在这间屋子里,帆布床上好像没有人,起夜或者修炼去了?那两名秘书则是傍晚就去了住宿的酒店。

    拥被而坐,过了半晌,姜盘拿过手机看了下时间,午夜1点了。他起身下床,披上防寒服,来到隔壁间,病房内除了监测仪器的轻微电流声,以及指示灯在闪烁外,别无异状。妈妈睡着了,蜷缩在钢丝床上的父亲也无动静。

    姜盘重新将病房门合拢,返回床上。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姜盘内心慢慢平复下来了。父亲是他一直期盼见到的,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是在这样的一个局面下。妈妈的时间应该不多了,他已经意识到终将失去妈妈,他在尝试去强迫自己接受这一切。

    难以入睡,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下午大舅向他透露的一些消息,在他大脑中一一闪现。

    中午大舅送甲鱼汤过来,姜盘送薛风出医院时,舅甥两个有一场单独的交谈,薛风告诉姜盘两个他听到后觉得挺震惊的讯息。

    一个是关于姜见贤的,也就是他父亲的身份。

    薛风说他父亲的身份有点吓人,是磐石控股的董事会主席,而磐石控股在去年华夏民企榜中营业额排名第七,全年的营收是3800多亿。3800亿,什么概念?衢城260万人口,二区四县,去年一年的gdp才1400个亿,差不多才人家的三分之一。

    关键是磐石控股是民企,不是国有,也不是央企,而是私人家族企业,赚的钱落个人腰包。薛风说知道这件事后,自己吓坏了,后来再见到姜见贤用湾流g650去沪城和京都接吴院士,接骆教授,他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第二个是征夫。首先,征夫是新生种,这一点确凿无疑,是他父亲亲口说的,但征夫的身份,他父亲没有明说,看着像保镖之类的安保人员,有时又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父亲是个有身份的人,这一点姜盘上午就感觉出来了,上位者的气度显而易见,尤其是在他和秘书以及医护人员互动的时候。但姜盘再大胆,也想不到姜见贤掌握的企业居然大到如此程度,年营业额3800亿,的确够吓人的。

    至于征夫,留给姜盘最深的印象,倒不是那魁梧剽悍的体格,也不是机警的行事作风,而是他的那双眼睛,那真是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

    假设以阿拉伯数字为基准的话,正常成年人眼睛的明亮度为10,老人为8,天真无邪的婴儿为12,那么征夫就应该是14。问题是,象征夫这样的彪形大汉,怎么可能会有一双比婴儿还明亮的眼睛。难道因为他是新生种的缘故?似乎只能这样解释才行得通。

    就这样东想西想,又过了大概一刻钟,征夫推门而进,借着门缝照进来的亮光,刹那间他便看清姜盘是醒着的,这让他愣了一下,“盘少爷……”

    这是他首次如此称呼姜盘。“盘少爷”,姜盘觉得很滑稽,电影电视剧里才有的吧,他接受不了这个称呼,“征……征叔,你可以叫我姜盘,或者小盘也行,就是别叫这个!”

    “睡觉吧,”征夫未置可否,提醒姜盘说:“明天说不定又有探视的要来,该你接待了,不用我们再越厨代庖。”说完也不脱外套,往帆布床一躺,不旋踵鼾声便起。

    诚如征夫所言,第二天的确有薛雪的同事过来探病,不过薛雪交识并不广,所以来的主要还是二中的同事,而且人数也不算多,因为薛雪是10月9号确诊的,当天就住院,肝癌晚期恶化很快,平常关系比较好的,早已来探视过。

    病人是不治之症,探视者自然个个神情肃穆,姜盘不得不打起精神,强撑着应对。

    回来的第四天,姜盘接到了刘旁的电话。姜盘曾在京都开往沪城的高铁上向李萍询问薛雪的真实病情,事后李萍心知已无隐满薛雪病情的必要,就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儿子。

    刘旁和姜盘一样心情沉重,这样的语境之下,劝慰的话他也不太会说,电话接通后,双方沉默良久,最后刘旁憋出一句话四个字:“兄弟,挺住!”就匆匆挂了手机。

    接到刘旁电话的第七天,也就是姜盘从京都赶回衢城的十一天,薛雪病情再度恶化,陷入肝昏迷状态,整个人处于失代偿期,神志已经不清醒。

    病危通知书早已下过,当天晚上,除了薛祺礼和外婆没有到场,姜盘、薛风、姜见贤、大舅妈、刘海根、李萍、征夫等人,以及接到通知从杭城一所二流大学连夜赶回来的薛彤彤,守护在重症监护室,等待那最后的一刻到来。

    或许是病人还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舍不得离开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舍不得离开一直疼爱自己的长兄,舍不得离开刚刚长大成人的儿子,舍不得所有自己爱过和爱过自己的人,依然保持着本能的求生意志,一直和死神对抗着。

    这一晚,那最后一刻并未到来。

    第二天上午薛雪的身体渐渐趋冷,四肢慢慢变得僵硬,10时27分06秒,姜盘看着妈妈喉咙作最后一次蠕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息。

    随着妈妈呼吸的停止,随着妈妈眼角那最后一滴泪珠的滑落,类似十一天前晚上的剧烈头痛,再一次降临。

    这次的头痛,比上次更剧烈,延续的时间也更长,以至于接下来的整个敛尸过程,他都无法参与。姜盘内心感谢这次头颅剧痛,来得适逢其时啊,因为失去妈妈太痛苦了,痛苦得几乎令他疯狂,物理性质的颅内剧痛毕竟能分散、能抵消一部分失去妈妈的痛苦!

    当天下午,姜见贤硬逼着姜盘去神经内科做检查,结果并无任何不妥,医生只给开了一盒芬必得,说他只是一时难以接受妈妈去世的现实,再疼的话就吃一粒药。

    接下来的两天,学校要发讣告,要张罗开追掉会,要慰问死者亲属和联系殡仪馆及墓园。家属需要和学校保持沟通,大部分事由薛风、姜见贤完成。但一些涉及法律层面的事项,必须由姜盘认可签名,姜盘浑浑噩噩,在从沪城体院专门请假赶回来的刘旁的倍同下,一一去做了。

    追悼会定于12月7号举行,地点是在衢城殡仪馆。薛雪是个有差不多二十年教龄的优秀教师,追悼会很隆重,衢城二中许多教师和学生皆列队前往悼念。

    整个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遗像、花圈、挽联摆放如仪,气氛哀婉。追悼会开始后,哀乐奏响,所有来宾肃立,向遗像致敬默哀,接着二中负责人、教师代表、学生代表先后致悼词、发言,然后是家属代表发言。

    家属代表只能是姜盘。

    白发人不送黑发人,死者父母虽然健在,但依照风俗照例是不能参加追悼会的。薛风也有资格,但他是兄长,至亲不过子嗣。姜见贤身份尴尬,姜盘回衢城之前他在医院接待探视者已属名不正言不顺,现在站在薛家亲朋当中其实有点憔悴孤单的味道,好在他是那种见惯大场面的人,这种场合应付起来也不难。

    因此最后一个发言的是姜盘,他默默拿出事先由吴、夏两位秘书拟好的文稿,众目睽睽之下照本宣科念了一遍。

    最后是瞻仰遗容了。已经做过遗体化妆,换上了寿衣并戴上假发,那是姜盘和姜见贤亲自选购的。肝癌死者说实话,去世后的死相其实挺吓人,咽气后会有腹水从口鼻流出,但这次请得是技术最好的遗容化妆师,经过精心化妆,总算恢复了死者生前六七分的模样。

    众多来宾围绕着遗体缓步而行,啜泣抹泪,撒花鞠躬,一一而别。等所有人瞻仰完毕,工作人员前来推送遗体去火化场火化。

    目送着承载遗体的推车车轮缓缓滚动,妈妈一步一步离自己远去,姜盘再也承受不住,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流涕痛哭中,姜盘希望那剧烈的头疼再一次来临,好让自己的悲伤减轻些,再减轻些!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听到了他的呼唤,回应了他的感召。头疼,剧烈的头疼,比前两次还厉害的头疼,又来了!不是用锥子戳,不是剪断一根神经,是用钝器在捣、在砸!

    疼痛,仿佛从远古洪荒而来,从血脉最最深处而来,它是人类历经千万年所有痛楚的总和,是一切磨难和悲伤的总和!

    非人能承受的剧烈疼痛,姜盘亦不能,他觉得下一刻自己的头颅一定会炸裂开来,“啊”他真的撑不下去了,终于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吼叫……

    刘旁和薛彤彤离他最近,最先感受到事态的怪异。随着姜盘发出嘶吼声,两人几乎同时抱头,双双大喊头疼。顷刻间,还留在灵堂的人,包括薛风夫妇、刘海根夫妇、姜见贤、吴夏二秘书、孙冲副校长以及二中其他领导和殡仪馆工作人员等,尽数抱头,龇牙咧嘴呼疼。

    唯一未受波及的,只有征夫。

    姜盘已经疼得意识模糊,视野里尽是晃动着的混乱人影,最后感觉到有个高大的身影朝自己冲过来,一把抱起了自己,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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