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都三天没下过楼了,”灰叶坐在凳子上苦口婆心地对着西泽的背影劝说道,“虽然你家师兄那天说了一句不要自傲不要膨胀,但你也不用这么小心啊,资料这种东西研究一两天就够了,你这趁着学院给你休假连续三天不下楼也太过了吧?”

    “我知道师兄什么意思,”西泽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回过身对灰叶幽幽地开口说,“但这次任务没那么简单吧。”

    “虽然没那么简单,但也不会太难啊,”灰叶叹气道,“我实话告诉你,这次任务确实有很多地方我们还没搞明白,但老师他已经在和学院方面沟通了,再没多久就清楚了,你没必要自己这么拼命啊,这两天老师都不止一次来你屋里了,对了,我之前给你的那本笔记你看了没?”

    西泽伸出手随意从书架上一翻,食指一动挑出来一本书,随手就扔到了灰叶手里。

    “看完了,艾泽兰斯的地貌和生态环境,”西泽点点头说,“但这些还不够,我还需要更多,更多更准确的资料,比如这次任务的目的地,那个地方到底是为什么发生,又是什么人发现了异变。”

    “这,”灰叶当然明白西泽的意思,学院在三天前西泽回到历史学院里时发来了任务相关的一部分信息,这次任务的目的地是艾泽兰斯帝国境内比较偏远的地方,是俗语里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附近连一处小镇都没有,只有一片墓地,而造成这次任务的原因,异变所发生的地方,正巧是这片墓地,没有人知道是谁发现了墓地里的异动,只是这个消息在传开之后愈来愈多的人去墓地查看,这才算是证实了传闻的真实性。

    “情况肯定比你我想的要复杂得多,”西泽又打了个哈欠,看样子已经有两天没好好睡过觉了,“学院那边对这方面给出的消息也很模糊。”

    “那你也得多少学着信任学院啊,”灰叶叹了口气,“如果连学院都没法信任了还能信任谁啊。”

    西泽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然后笑出声来:“是啊,如果连学院都没法信任了,身为一个学生的我还能信任谁呢。”

    他从书架上再度拿下一本灰黄色的笔记,那是神父在几天前来到学院留给灰叶,让他交给西泽的,灰叶虽然平时显得吊儿郎当,但人格好歹经得住考验,所以西泽相信他没有打开过这本笔记。

    笔记里所写的东西本身也足够西泽消化好久了。

    一开始西泽以为里面会是一些关于轮亥的经验之谈,可直到打开时看到第一页上面写的“日记”二字,西泽才察觉到事情没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眼看着西泽的表情又渐渐变得呆滞起来,很明显是进入了思考状态,灰叶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一本资料放在桌子上,转身离开了房间,临走前还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

    “新历40年,7月14日,天气潮湿,伴着暴雨。

    我不是很喜欢暴雨的那种人,因为每次都得把自己洗好的衣服从外面收回来,白石城的教堂虽然人手不是特别多,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衣服就是要自己洗才对,不能将所有事都托给其他人,这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救赎。

    事实证明就算自己救赎再多次,再多时间,最终该有的报应还是会有,比如在今天,那个在雨夜里奔驰而来的马车,黑色的马匹在月下扬起前蹄狰狞如魔,不知道已经狂奔了多久,一对母子从车厢里走出来,那位母亲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真名,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的面容也依旧没变。

    伦瑟的妻子,漆泽之后,月皇沐恩,很久以前她对我说过自己和伦瑟陛下的秘密,但当时的我不屑一顾,心想世上哪里会有这种事,面容不改?怎么可能,他们以为自己是轮亥诸神?

    但现在看来,我完全错了。我错在误解了命运,也误解了当时对我诚恳至深的伦瑟夫妇,倘若我那时相信了他们的话,那想必之后我也不会酿下那种大错。

    每每思及此处,吾自神伤。”

    “新历40年,7月16日,天气阴,海风不停。

    沐恩的孩子生病了,那是我们的皇子,那是整个漆泽的皇子,如今却性命垂危,据沐恩所说,似乎是逃出王都时有人隔着雨幕对这孩子做了些手脚,我虽然没有直接问出下手那人的名字,但很多矛盾至此都迎刃而解——伦瑟先王之死,在立皇子为王的前夕皇子也宣布了死讯,最终接任者是所有人都没想过的厄洛丝,她就像一道雷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这道缝隙之间,并再也不会离开。

    整个白石城的医生都对这孩子的病束手无策,最终我还是走出教堂,时隔多年,再度面见了那位皇后,并得知了以上的这些消息,说实话,我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我的心中始终保持着人类对于美好的向往,可如今厄洛丝所做的事却代表了极致的恶意,为了皇位,弑杀父王,逼走母后,甚至在这幼小的孩子离开王都前还要以魔法立下诅咒,我很心寒,但也不懂她为何要做到如此之绝。

    这种诅咒像是高烧,其实已经危及了神经,我在和沐恩探讨了许久以后,最终还是选择冒险救治。

    结果是好的,这孩子活了过来,也许是该庆幸厄洛丝并没有动用全力,不然以那姑娘的力量,我相信整个漆泽国都没有几个人能顶住她的诅咒。

    补充:后半夜,西泽醒了过来,我和沐恩都以为他已经安然无恙,可直到他开口以后我们才意识到,我们还是晚了一步,高烧破坏了这孩子的大脑,将近一年的记忆都被永远夺走,再也回不来了。

    我问沐恩这下要怎么办,我能看出她眼中的矛盾和一些难以被人理解的决绝,最终她开口,对我说,就这样作罢。

    她说:【让西泽就这样活下去。】”

    “新历44年,6月10日,天气晴。

    沐恩死去了,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震惊不已,因为怎么可能?她和伦瑟先王都是面容不改之人,又为何......在联想起五年之前报纸上所谓的伦瑟先王病逝,我顿时平静了许多,先王既死,那皇后随他而去倒也不算太过惊骇,只是心绪久久未能平静,我站在人群里,陪着那个孩子葬下了他的母亲,他看上去和他的父亲很像,就像很久以前皇后对我说过的,这孩子就是伦瑟的希望,更是伦瑟的化身,后者听上去带着点魔幻的韵味,但我实在摸不透,也不明白那对惊世骇俗的夫妻,到底谋划了些什么,我只能履行一个星期之前,那位伟大的母亲来到教堂和我立下的约定。

    我会收养西泽,并对他隐瞒自己的身世以及真正的年龄,让他作为我的接任者活下去,说起来真是有些嘲讽,伦瑟先王拼尽一生,都在抵制轮亥,但他的孩子,一位厄洛丝,不仅信奉轮亥,为了让漆泽为轮亥腾出位置,她甚至开始全面消除炼金术和蒸汽技术的存在,曾几何时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蒸汽机车,现在已经是时代的眼泪,是一种奢侈品,我无从得知她做的这一切是对是错,只是觉得这样很不好,而他的次子西泽,我不知道这孩子到底遗忘了多少东西,但沐恩曾告诉我西泽还拥有着一些细碎的记忆,至于到底是什么,我也毫无头绪,但我还是会拼尽全力,将他作为未来的神父培养。

    伦瑟,沐恩,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我逃避的还不够远吗?我逃得还不够久吗?为什么命运还是能追上我?”

    “新历48年,9月30日,天气阴。

    西泽的体内没有任何魔力。

    这使得我足足震惊了一整天,一般人类就算再怎么贫瘠,身体里也总该是有些魔力的,就算评测的分数是0,那也只是储存的魔力达不到1分的标准而已,但西泽的含量却是真真切切的零,干干净净。

    零,虚无,空洞,他是整个世界最特殊的存在,没有之一,但我却只能装作平静,告诉他这种情况很正常,并让他放弃了成为一名魔法师的梦想,我希望他能作为一位凡人神父,接替我的位置,将一生都荒废在这白石城里,也许会很无趣,但这是最安全的活法,不会被厄洛丝发现,不会被轮亥盯上,一年,两年,十年过去,直到一个时代过去,没有人会知道这位神父其实是上个时代的皇子,他会作为一名最好的神父,活在最安全的地方。”

    日记的最后一页,在细不可见的缝隙里,写着一行小字——【来自前任轮亥圣徒,现任的漆泽国子民】。

    ——————

    神父是真正在为西泽考虑的人,他希望西泽能活到最后,也确实希望西泽能接替他的工作,成为白石城教堂的新任神父。

    但西泽的发展出乎了他的意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是伦瑟的孩子,他身怀着注定称王的血脉,所以他不甘平静,所以他才会在得知进修者制度之后拼命地学习,所以他才会回到王都,再度成为棋盘上的棋子,因为他该在这里。

    而不是在王国的边境小城里安静老去,等待自己的死亡降临。

    这本日记也解开了一部分谜团,关于西泽记忆的谜团,他从没想过自己记忆的缺失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坐在桌前,看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样。

    只觉得人生空虚如一座孤寂的坟茔。

    ——————

    厄洛丝打了个喷嚏。

    “这是好征兆,”芙蕾米娅在一旁笑了一声,对她说,“说明有人在想你。”

    “这座城市无时无刻不在想我,而更多的人是巴不得盼望明天早上一起来打开报纸就看见我的死讯,”厄洛丝笑了笑说,“不过他们不会如愿。”

    “他们终究只能看着您一步步踏上顶峰,”芙蕾米娅低下头,沉声地说,“您终将成为贤者,达到连您父亲都未曾触及的领域。”

    “我的父亲?伦瑟?”厄洛丝摇了摇头,“你们都以为他没达到贤者境界?”

    芙蕾米娅的神色滞了一下,而后语气开始变得心虚起来,她连忙单膝跪下:“陛下请恕罪,臣不知。”

    “而我也不知道,”厄洛丝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白皙修长的食指从她的肩膀上划下来,直到握住她的双手才终于停下,芙蕾米娅抬起头,恰好看见厄洛丝那双深邃动人的紫色眸子,人们说紫色是恶魔的颜色,紫瞳是恶魔的象征,如今看来倒也并非没有来由,仅仅是看着这双眼睛芙蕾米娅感觉自己就要沉沦在其中再也无法自拔,“起来吧。”

    她拉着芙蕾米娅的手,二人一起站在皇室城堡的阳台上,俯瞰夜幕之下的塞万城。

    “我也不知道我那位父亲到底有没有达到贤者阶位,芙蕾米娅你......”她握了握女孩的手,说,“原来已经到大魔法师中阶了?”

    “是的,前段时间......”

    “那你也该感受到了吧?”厄洛丝问。

    “您是指什么?”芙蕾米娅不解地问。

    “那种桎梏感,那种被封锁的感觉,”厄洛丝的语气渐渐变得沉重,“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封住了自己的血脉,但还不明显,你如果没有感受到的话,等到高阶的时候就明白了,为什么说贤者是人类的极限。”

    “为什么?”芙蕾米娅下意识地垂下头颅。

    “轮亥在教授人类魔法的时候,在魔法里设置了极限,人类最高能达到的只是大魔法师高阶而已,如果要成为贤者,那就需要轮亥的认可,”厄洛丝看着星空,目光渐渐变得迷离起来,“我的那位父亲,知道魔法再普及下去只会愈发让人类依赖轮亥,所以他选择了抵制,但那又有什么用?何必为了美玉上的一块瑕疵就放弃整块美玉?”

    芙蕾米娅在知道这个事实之后被震惊得不敢接话,只能沉默。

    “我和他不一样,我会接纳魔法,然后在轮亥的眼皮子底下,晋升贤者之位,”厄洛丝微笑着说,“这就是我要做的,而我已经为了这件事铺垫了不知道多少个岁月。”

    她看着芙蕾米娅,对着女孩的嘴唇轻轻吻了下去,后者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反抗,在分开之后,无力地瘫在厄洛丝的怀里。

    “为了你,为了你的自由,只是为了你的话......”厄洛丝低声地呢喃,“我什么都可以做到。”

    芙蕾米娅绯红着脸,轻轻闭上了眼睛。

    在那双眼合上的一瞬间,有一丝莹绿在她眼底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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