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抬起眼帘,你就会发现世界并没有你想象里的那么完美。

    诺尔斯神父一直都是这么教育西泽的,直到某一天他发现这孩子似乎并不是那么喜欢被教育,虽然他总是能巧妙地扮演出一副老实受教的表情,但那双眼睛里若有若无的飘忽总是能将他出卖。

    “为什么你不喜欢听我说话呢?”神父曾经这么问西泽。

    男孩在发愣中理解了现状,之后又迟疑了一会儿,最终才开口对神父说:“我不是不喜欢听您说话,我只是不喜欢那些自己不喜欢的话。”

    神父皱了皱眉,对他摇头叹气说:“这样很不好。”

    “我知道这样很不好,”记忆里的男孩低下头,但语气却显得那么倔强,“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海浪激荡在船边,诺尔斯神父悠然地睁开了眼睛。

    梦里男孩那副倔强的语气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他从床头抓起眼睛,想叹气,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就算是这孩子也有这种不听管教的时候。”

    虽然在之后的时光里西泽确实是在一点点改变,但这一段记忆始终都无法抹去,所以在离开白石城之前神父才会对那孩子讲了贫穷妇人与男孩那样的故事,故事的寓意很简单,男孩本能强忍着自己接受如今这般贫瘠的生活,但在经历过那样一场宴会之后妇人却误以为儿子其实是在喜欢着这样的日子,所以在狂喜中给男孩准备了更多的贫瘠。

    男孩终于无法继续忍耐下去,更无法接纳这样一个不理解自己的母亲,逃走了。

    神父将自己比作那个不懂男孩的妇人,西泽则很明确地告诉他,他不是那个妇人,西泽自己也不是那个忘恩负义的男孩。

    如今看来西泽的确是做到了,他确确实实地没有忘记白石城,在成为那样光彩夺目的角色之后仍然会主动带着莎尔回来。

    不知道纳拓看见他们这么大的变化会做出什么反应。

    神父去往王都的目的其实有很多,首先是探望自己的第一个学生,如今已经是位男爵的罗德,除了罗德之外,神父还见了很多老朋友,他们中有的居住在下水道里掌控着整个地底王国的命脉,有的在皇家学院里当老师,有的在中城区和上城区的边沿地带里开了间旅馆,还有的......唤醒了当年那条蛇。

    “我让这条蛇保护西泽,但因为这次西泽跑的地方需要经过北海,我害怕牠感受到她的气息仔节外生枝,所以这次就先把她留下来了,”那个曾经在夜里拿着皇帝的笔记,对他流下忠诚之泪的男人现在看起来比以前俏皮多了,言语间也透露出更多属于他自己的打算,而不再像以前一样,三句不离【这是皇帝的意思】【为了皇帝】之类,“我觉得我这下做的没问题吧。”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诺尔斯很开心,在皇帝的计划里西泽只是一枚棋子,皇帝的计划写到哪里西泽就得走到哪里,整个计划不是以西泽的行动为中心,而是计划进行到哪一步,西泽就得变成计划里的样子。

    现在西泽终于被解放了,也许这孩子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曾被数万人在背后关注着,黑袍看起来比当初更稳重了一些。

    “你以为这是我愿意啊?”黑袍举着啤酒杯对他感叹道,“这小子每次都能脱离计划你知道不?从遭遇恶婆开始一切都还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当时只差那么临门一脚他就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炼金术师!”

    黑袍狠狠地把杯底往桌子上一砸:“但这小子他妈的把皇帝陛下亲笔的炼金制导撕了啊!”

    他哭嚎道:“撕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神父笑了笑,心想这一点也不让他意外。

    西泽从小就是个痛恨父亲的性格,让他按着伦瑟的计划走还不如直接杀了他,皇帝陛下英明一世,唯一没有算到的就是自己儿子其实是那个最狠他的人。

    只能说造化弄人。

    罗德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更加成熟,再也不是曾经那个留下一张说“我要去王都看看”就一去不回的毛头小子。

    如果他的父亲知道他是如今这幅样子,估计也会为之骄傲吧。

    想到这里神父忍不住有些头痛,他原本以为送走一个罗德以后自己对那老家伙的心理负担就会小些,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就在前段时间,罗德的妹妹却也逃到了白石城,和当初罗德来到白石城的桥段如出一辙。

    那老家伙一共就两个孩子,现在全都逃到自己这了,大儿子甚至都在王都封爵立旗了,结果老家伙这边还在贴寻人启事。

    这次回来神父问了罗德,问他要不要回去看一趟父亲,结果遭到了相当的抵触,唯有在这种事情上他的态度和反应一点没变。

    “那老王八蛋,虽然这么说很不礼貌,但那老王八蛋真他妈的恶心,”罗德揉着头发说,“妹妹也逃出来了对吧,算算也是,她也到那个年纪了,肯定要逃,不过她也逃到神父您这我是没想到的......”

    “要把她送到你这吗?”神父临走前问。

    “看她的想法吧,说实话,最近王都的风向很奇怪,请您多加小心,”罗德对他行礼说,“不过如果她要来,我就会全力保护好她。”

    她也到这个年纪了,让孩子感到恶心的父亲,到年纪就出逃的孩子。

    神父虽然知道很多事,但别人的家事他还是暂且保持了与我无关的态度,所以一无所知,也不打算知道。

    和那些老友不一样,他是轮亥信徒,虽然信的程度很浅,但好歹也是通过了轮亥教会审核的神父。

    神父从床上坐起来,从茶壶里倒了一杯凉透的隔夜茶。

    西泽,西泽。

    他回忆着前几天看到的王都现状,和十年前对比起来确实变化很大,连多处地标都有变动,但神父总觉得那些地标很矛盾,又像是有什么秘密隐藏在里面,许多猜测都被他记在了本子上,交给了西泽的院长,那个看起来很和善的老人,西泽的师兄师姐虽然看上去一个不是很靠谱,一个不是很好相处,但神父看得出来,他们都是能成为英雄的人物,而那位院长虽然处处都透着慈爱,但熊熊燃烧的心却依然澎湃着,不曾灭却。

    真是越来越期待西泽的未来了。

    一个不沦为任何人手中棋子的天才,一个身负着巨大秘密的少年,一个体内流淌着怪异之血的少女,伦瑟之子,文科威尔之女,这样一对组合,恐怕确确实实能把王都掀个底朝天吧。

    “真是的,”神父每每联想起这二人的身份都想发笑,“你们这两个孩子,难道是复仇之子组合吗?”

    ——————

    西泽打了个喷嚏,感觉是不是有谁在想他。

    “怀安特家族对我们传来信息,”纳拓老爷挠挠头说,眼皮子底下深深的一层黑眼圈告诉客厅里的大家这人昨晚又一夜没睡,“说是要我们去参加怀安特的葬礼。”

    “哪来的葬礼,”西泽问,“怀安特的尸体不是和那四辆马车一起变成黑烟了吗?就算说死也不会这么快发现吧。”

    “据说是罗森家族内部有什么用来查看族长寿命的永燃灯,族长死了,火就灭了。”纳拓老爷说。

    一旁的言氏听到这话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天哈哈哈......看寿命的永燃灯,这种道具也太老了吧,怎么会有这么老套的道具啊哈哈哈哈......”

    弥修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西泽和纳拓老爷对视一眼,都默契地无视了这个偶尔就会暴露出奇怪笑点的东方使者。

    莎尔咬了一口绿豆糕,在听到言氏的笑声之后被吓得差点没拿住。

    “您拒绝了?”西泽问。

    “我拒绝了,”纳拓老爷举起大拇指做了个标准的微笑。

    “不会破坏社交之类的吗?”西泽对这些东西并不清楚,所以问得也很模糊。

    “我在南石域的圈子里哪里还需要社交呀,”纳拓老爷把手上那张黑色的函纸撕碎,随手丢进了壁炉里,“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和我作对还活着的也就只有诺尔斯那老家伙。”

    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这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话说,你们今天要走对吧?”纳拓老爷看了眼一边默默地拿起了第三个点心的莎尔,还有瘫在沙发上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宅气的东方使者言氏。

    “嗯,我本身也只是借着他来见一位老人的机会回来见见大家,”西泽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伯父您知道韦尔去了哪吗?”

    “韦尔?”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以后纳拓老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从斑驳的记忆里掏出来了一个钟表匠的儿子,一个看起来有些怯懦,但因为平日里说话做事都彬彬有礼所以在孩子堆里显得特别突出的剪影,“啊,他啊。”

    纳拓老爷一拍巴掌说:“大概是你离开了半个月以后,他的父亲把他带走出去做生意了,但他们也没从这方面咨询过我,所以我也挺奇怪的,他父亲明明是个钟表匠,为什么忽然转行要去做生意之类这样的问题......但既然他要带孩子走,我也没什么理由拦着,现在应该是在内地某个城市里吧,没有搬家,以后可能还会回来。”

    “还会回来啊,”西泽思考了一会儿说,“谢谢伯父了,等以后他回来时请您帮我留住他,然后给我发信来。”

    “哪里,这些都是小事,最需要感谢的人是我,”纳拓老爷不以为然地答应了,然后视线悄悄落在了言氏身上,“那个,这位知道你......”

    他用眼神示意言氏,西泽明白过来,于是笑了笑说:“他是知道的,我们都知道,而且他要比我更强些。”

    莎尔小口地喝下热茶,也点了点头。

    “我的天啊......”纳拓老爷感觉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无力,“太恐怖了,真的太恐怖了,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这么夸张啊......”

    言氏笑而不语。

    “还有什么我能帮到的吗?”西泽问,“我们是晚上的船。”

    “说实话,没什么了,”纳拓老爷说,“也许你是在担心罗森家族那边,但其实说到南石域的话,这里的问题我完全能处理过来。”

    这位中年男子在说到自己所熟悉的东西之后顿时有了底气:“你就放心离开吧,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呢?留下来等两天,可能诺尔斯就回来了,而且信在你来的那天就已经送出去了,诺尔斯也有可能现在正在朝我们这里赶吧。”

    “也有可能是反过来啊,”西泽放下茶杯说,“神父他是那种肃穆的人,除非事情办完,为我而提前回来这种事就算了,不可能的。”

    “说的也是。”纳拓老爷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就先离开了,”西泽站起身,拉着莎尔的手对纳拓老爷一起行饯别礼,“我们以后还会回来,所以就算这次出了某些差错而没和神父见上面的话,以后也有机会的。”

    “说的也是,”纳拓老爷想起了什么,对西泽说,“维什那小子最近睡了两三天,挺奇怪的,自从回来以后也没吃也没喝,就倒在床上睡,所以我在想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太累了吗?”言氏问。

    “我姑且觉得不是的。”

    “什么啊,”言氏咂咂嘴说,“怎么可能成天睡觉啊,上次我来的时候可是看见一个孩子站在二楼的窗户前边直勾勾地盯着我,脸色惨白,看得我吓一跳。”

    “孩子?脸色惨白?”纳拓老爷恍然说,“那是比尔,我的次子。”

    “比尔吗?”西泽想了想,说,“就是那个带人绑我的?”

    “我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始终不愿意露面,”纳拓老爷哭笑不得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脸色惨白吗......”西泽有些疑惑,“他的变化这么大?”

    “我也很奇怪,但是自从你离开之后他整个就像是变了个人,怎么形容呢,没什么食欲,成天都在房间里窝着”纳拓老爷叹了口气,“可能还是受到你的刺激了吧。”

    西泽没有怎么在意,带着莎尔对纳拓老爷告别一声,朝着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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