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氏还记得这里清冷的黄昏。

    那时的他尚且年幼,穿着一身来自东方的短袍绒袄,在源源不断的海浪声中邮轮靠岸,他和老人站在码头上,看着浪花一朵朵碎在海岸边上,就像鸡蛋撞到磐岩一样飘忽地碎开,潮鸣深远而不绝于耳,他回过头,只看见黑色的海渊深处浮起金色的光芒,海面上倒映出清晰的夕阳倒影,他忍不住向前迈出脚步,几乎要从码头的甲板上掉下去,坠进深色的海里。

    天是昏黄色的,云端满是绚烂的金,他看着天极中深埋的褐红,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然无家可归的事实,于是突如其来地,他泪如雨下,孤独的哭嚎声一次次回响在海面上,再也没能回来,老人默默站在他的身后,就连拍拍他肩膀这样微小的动作都做不到。

    这样的光景持续了好久,直到夜幕降临言氏才哭累了,他孤零零地挂在码头的船板上,两条腿在风里晃荡,整个人都变得暗淡而消瘦,就像灵魂被夺走了,再也不能回来。

    寒风从脖子灌进衣服的缝隙里,他猛地打了个颤,却发现老人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影子里。

    他回过头,看见老人满脸悲哀。

    日落西山,月华漫天,海面渐渐变得昏暗,而后皎洁明亮,银白似覆盖了一层白雪。

    言氏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孩子,那孩子站在不远处的人堆里,言氏能听见那些人在小声议论自己,大多是好奇这个东方孩子的来历或者对其冷嘲热讽之类,这些话落在言氏耳朵里以后甚至听得他狠狠地咬了咬牙,而那个孩子不一样,他只是冷漠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对言氏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到底在哭什么?”

    言氏愣了一下,那个孩子默默地摇了摇头,黑色的发丝在风里飘摇,他无声地对言氏做了个手势,虽然语言不通,但言氏还是看懂了那个动作。

    他在告诉自己:“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那些伤心的日子,那些黯淡的日子,那些无趣的日子,那些悲哀的日子,那些不值得回忆的日子,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那些被火光映照得清晰,连细枝末节都显得庞大如冰川的日子。

    都过去了。

    那时的言氏还不知道西泽其实是和自己一样被迫离开家乡来到白石城居住的外乡人。

    他只是在潜意识里觉得这黑发的孩子其实和自己是一样的。

    言氏心想。

    “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啊,”言氏趴在钟楼最高处的窗台上,无声地俯瞰整个白石城,“我还记得那时候的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哭的,不信你看,我来给你指,还有我是在哪里吃到了第一顿晚饭,尤叔给我买的熏肉培根,那时候我感觉这玩意不就是火腿吗?真的有够难吃。”

    弥修静静地缩在他身后的阴影里,没有接话也没有让言氏给她指一些值得回忆的地方。

    言氏皱了皱眉:“喂?弥修小姐?从昨天晚上起你就不是很对劲啊?”

    弥修蹲了下去,甚至还缩了缩身子:“哪有。”

    “你这是陈述句吧?”言氏无奈地叹了口气,钟楼顶层里的空间其实很小,除了最中央的一口青铜大钟以外就只剩下差不多能在边边角角里装下四个人的缝隙,所以这两个人哪怕是聚在一起都显得有些吃力,在弥修蹲下去以后反而显得空闲了不少。

    年轻的影卫小姐从言氏背后的阴影里抬起头,打量着青铜大钟内的钟芯,冬日寒冷,钟内则更清寒,她伸出手,感觉钟内的空间几乎能将所有温度在一瞬间吞噬殆尽。

    “先是奇怪地喝了一瓶酒还要和我敬杯,然后是大半夜迷糊地跑错厕所,我们还是单人间,你知道我打地铺有多辛苦吗?你踩到我的那一瞬间我甚至差点感觉自己是时候和这个世界告别了......”言氏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小声嘀咕地把弥修所有的罪状一一列举出来,但最后他也只能默默叹气,“算了,问题不大。”

    弥修这次直接坐在了地上,仰头看着言氏的双眼,二人就这样对话着,言氏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说:“你在看什么?”

    “在看我要保护的人,”弥修歪着脑袋,对言氏说,“你感觉自己现在还好吗?”

    “当然,还好啊?”言氏不解地说,“什么意思?”

    弥修眨眨眼睛,晃了晃脑袋,长发在冷风里飘摇:“还好就好。”

    “......什么意思?”

    “还好就好,”弥修对他说,“都过去了。”

    那些事都过去了,该创造的是属于我们的未来。

    现在还好吗?还好就好。

    于是言氏笑了起来,伸出手揉了揉弥修的脑袋:“我真是没想到你这姑娘偶尔还能说出这种台词。”

    弥修在揉搓下微微眯起了眼睛,就像晒太阳时舒服地翻身露出肚皮,发出呼噜声的猫咪。

    “就在这里等到午后吧,”言氏说,“这里风景也不错,我也懒得跑太远。”

    弥修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风扫过钟楼,楼顶的轮亥裔旗在呼啸的风里发出战吼般撕裂空间的声音。

    “也不知道现在莎尔有没有找到西泽。”

    西泽打了个喷嚏,突如其来地,几乎没有一丁点防备,他揉揉鼻子,连忙抓好了怀里差点被丢出去的白色瓷杯。

    “是谁在念叨我啊......”西泽嘟囔着,将瓷杯放到了茶几上。

    就在这时他回过头,大开的房门外顿时有不少人的脚步声响起,西泽仅仅是通过那一瞬间的背影就能分辨出来那些人都是谁。

    阿敏大婶,艾米婆婆,提伦大叔,还有隔壁阿敏的儿子,那个从小就一直被拿来和自己比较的米迪亚,以及很多邻居。

    曾经的邻居。

    西泽无声地露出了一抹笑意,这种故人相见的感觉让他很有感触,无论如何他也只是个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看见这种情况还是会感觉温馨的,但可惜的是现在他并没有什么心情去和这些熟人叙旧。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做。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迈过矮桌和简陋的凳子,桌布散在地上,满是灰尘,其他地方还好,因为在离开前都被西泽和神父两个人一起盖上了遮灰布,但墙角里灰暗的地面还是让西泽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之深。

    他走到门前,听见他的脚步声以后门外的人都纷纷逃开,就像对陌生人一样,就像刚刚趴在门前墙壁上好奇地向内打量的人不是他们。

    西泽摸上门把向外推去,就在门缝即将完全合上时,门把却忽然沉重起来,西泽有些好奇,但并没有太过在意,他悄然加大了一些力道,试着将这道门强行关上,

    事实上,西泽本身并不是什么擅长体术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力气,从小在孩子堆里他就属于被欺负的类型,除了不会哭以外基本上和爱哭鬼也没什么区别,就算来到王都以后他的体术也没有半分长进,跑一公里都会满头大汗,两公里的话大概就会瘫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但经过贤者秩序洗礼以后这具身体就变了,虽然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展示,但现在西泽的力量大约已经是之前的十倍,甚至还要往上再走一些,融在血脉里的贤者之力已经被这具身体消化得一干二净,体能和以前比起来简直相当于雏鸟和鹰枭的差距。

    他自信自己微微用力的程度大概连一些成年人都无法比较,但这次的情况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对方和自己僵持住了,门被这两股力道夹在一起,只能发出轻微的颤抖,从二者用力点开始,门板发生了细微的倾斜,门外的这人似乎着力点在下半部分,而西泽则是握住中部的门把,所以门板的下半部分微微斜向了西泽。

    对方可能是拼尽了全力,半个身子和肩膀都抵在了门上,所以才会发生这种情况。

    西泽想到这里更加用力起来,因为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这么刁难自己,要攀关系的话最起码也要注意礼仪,这可是别人的家,为什么偏要破坏别人难得的惬意时光呢?

    门外的人也悄然加大了力度,本来发生了些许变化的门板再度僵持在了中央,西泽有些懊恼,可就在这时他察觉到了空气里的变化。

    不知何时空气里已然被微小的魔力因子所充斥,他定了定目光,却发现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魔力,这股魔力不属于风雷光火的任意一种,硬要说的话,其更类似于光的对立影。

    想到这里西泽愣了一下,手也忽然脱力一松,门板顿时朝着里面冲来,门外的人显然没料到这点,整个人都撞进了屋内,狠狠地砸进了西泽的怀里,西泽猛地倒在地板上,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他咬紧牙,吃力地抬起头,果然看到了一头熟悉的金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小声地叫疼,坐在西泽的胸膛上揉着自己的脑袋。

    “果然,是你啊......”西泽咳嗽一声,语气愤怒,但脸上却有笑容忍不住冒了出来,“你就这么喜欢捉弄人吗?”

    “哪里有捉弄人,”莎尔两眼含泪地说,看样子这撞的一下对她来说也不轻,“我只是在门外看你,但不知不觉人就多起来了,我看你因为他们要关门,当然不开心了,要是只有我的话你怎么会来关门啊?”

    “......随手关门是好习惯啊!”西泽无奈地喊道。

    原来门外那些人聚在一起是因为有莎尔做了先例,想到这里西泽顿时明白了个大概。

    “那我要走吗?”莎尔眼眶通红,已经有泪珠从眼角溢了出来,此刻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姑娘。

    西泽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脑壳,感觉一时间思维颇有些运转不过来的意思。

    “在商量这件事之前,你先从我身上下来,”他说,“地上都是灰尘,明白吗?”

    “不要,”莎尔一反常态,嘴角露出了调皮的笑意,“除非你让我留下我才会起来。”

    “好好好,”西泽长叹了一口气,四肢完全瘫软在了地板上,“你可以留下可以留下,快起来吧。”

    目光从莎尔的短裙上掠过,有那么一瞬间西泽仿佛看见了什么,但他立刻就闭上了眼睛,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虽然在刚来王都的那天他就见过了莎尔身上只裹着浴巾的模样。

    在感觉身上的重负终于卸下了之后,他呼出一口气,对蹲在自己肩旁的莎尔说:“我没想到言氏居然看不住你。”

    “在你们开始聊天时我就在门后听到了,”莎尔两手托着两边的脸颊说,“我赶在言氏反应过来之前就从窗户离开,跟在你后面了。”

    “这可不像我那个老实腼腆的妹妹会做出来的事,”西泽笑笑,“这才是你。”

    “那也是我,”莎尔默默垂下眼帘,情绪似乎变得低落,“在学院时我也对你展示过现在的我。”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西泽右手撑着地板坐起身来,感觉后背全是脏兮兮的灰尘,毕竟踏进屋内以后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印在地上的鞋印。

    他站起身,感觉胸口还是有些发闷,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走到门边,把门推了上去。

    “我只对你这样,哥哥,”蹲在地上的莎尔抬起头,对西泽说,“我这副样子只会让你看到。”

    “我的荣幸,”西泽笑了笑,感觉胸前的闷慌感已经散去了不少,余烬之血再度展现了它强大的恢复能力,“我也知道的。”

    他说:“一直都知道的。”

    莎尔是个只会对自己撒娇的孩子,在很久以前的记忆里他就已经和她相遇过。

    她举起红色的苹果,对自己说:“要吃吗?”

    说完之后还补充了一句:“是爸爸让我来问的。”

    很久以前能给予她安全感的是文科威尔,而现在则是西泽。

    她也许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十年前起命运就颠簸不断,但她也是个幸运的孩子,无论如何,自己总是能遇见值得信赖的人。

    于是西泽俯下身揉了揉她的脑袋:“来吧。”

    他说:“来看看我的过去。”

    莎尔愣了一下,然后连忙点头。

    偶尔撒一次娇也不赖的。

    西泽心想。

    莎尔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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