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小了,西泽能透过窗户看见窗外地面上浅浅的一层水潭,水花越来越小,再也没有之前那样密集繁杂,屋檐上不断有雨水滑落,他看着昏暗的天空,阴云缓缓散开,就连阳光都从云层里透了出来。

    屋子里的火炉还在燃烧着,黑色的炭块被烧得火红,鱼饼已经被莎尔和弥修两个女孩解决了大半,言氏则一直在和言尤聊天,这是一场时隔了十年的对话,言氏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身份,而老人也毫不知情,一次次地为他嘴里那个愈发精彩的东方世界而颔首喝彩。

    只有西泽一直在思考,思考言氏,思考自己所身处的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轮亥与逍遥,言氏与自己,言族与迈尔斯家。

    “要道别了,老人家,”就在西泽看着窗外的雨滴一点点从玻璃上滑落时他听到言氏开口说,“好像雨已经小了不少,姑且是可以回去的程度了。”

    “这样啊,”言尤会意地点了点头,“倒也是,不好意思,只有这样的条件来招待你们。”

    “哪有,”言氏认真地否定说,“能遇见您就是我最大的幸运了。”

    “你是指在白石城里遇见震旦人吗?”言尤哈哈地笑道,“我也一样,这真的是最幸运的一件事了,孩子,我叫你孩子应该不算是冒犯吧?”

    “哪里算是冒犯啊,”言氏笑着,“这是我的荣幸,今天的事我会如实转告给言九的,请您放心。”

    “能这样就太好了,”言尤眯着眼睛,垂下头说,“我一把老骨头真的不希望成为他的负担,能知道他在震旦还活得好好的,这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言尤端起面前的热水,轻轻抿了一口,不知道回忆起了什么,右手长久地停滞在半空中,直到一阵风推开了屋门他才回过神来,对言氏连连抱歉,然后指了指自己床铺周围的衣柜,神情渐渐肃穆起来,其中似乎还混杂着说不出的解脱感:“请你把柜子里的那件衣服交给他,对不起,我太累了,只能请你代劳。”

    “哪里哪里,”言氏连忙站起身走到衣柜前面,在还没打开柜门时他问道,“请问要拿哪一件?”

    “看起来最好的那一件,”言尤低声地说,声音细微到言氏差点没听清楚,“拜托了,请把这件衣服交给那个孩子......那个言九。”

    他说:“那个孩子是言家的第九个孩子,言家的家主虽然很珍惜自己的每一个儿子,但家主之位怎么也轮不到第九子来继承,于是从小到大他对言九的关爱都不是很多......但当初万人三十七路齐吞言族时,却是他给了我那套衣服,让我好好保管,以后交给言九。”

    言氏已经呆在了大开的柜门前。

    其中只有一套衣服,柜子里很干净,角落里还有樟脑丸用以驱虫,这套衣服是很久以前言族族长曾在舞会上穿过的礼服,那时年幼的言氏陪着母亲一齐来到舞会上,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套礼服胸前的银色家徽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这件衣服很好看。

    而且当时他的胸前只有一个并不好看的勋牌。

    言氏看着这套穿过了时空来到自己面前的礼服,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前,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动动手指,只摸到了虚无的空气。

    “族长一直都很相信言九,”言尤低声地说,“只是时间不足以让他再去等待言九长大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言族已经从灰烬里重生了,虽然只有言九一个人还活着,但只要还有一人在,言族就不曾被灭绝。”

    西泽的猜测被印证了,他斜过脸看着言氏,后者的表情已然从怀念中变成了坚毅。

    “谢谢,老人家,”言氏拿起那件衣服,细心地叠成了两个方块,放在自己随身带着的袋子里,小心翼翼,像是对待某种稀世珍宝一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他在震旦站稳阵脚,等他在震旦将言族复兴之后,他一定会回来接您回去。”

    “到了那时,我也算不得他的拖累了,”言尤笑着说,“那我就在这里,在漆泽,在这个小小的白石城中好好期待着吧。”

    “一定会做到的,”言氏抱着衣服,认真地说,“我向您保证。”

    西泽站起身,走到了被风推开的门外,雨水从面前的屋檐上坠落,在地面汇成浅浅的一个小潭,他仰起头,望着银灰色的雨幕,云端藏着细微的电芒,但几缕淡淡的阳光已经刺穿了云层,来到了地面上。

    炉火熄灭,炭块化作白色的灰,西泽默默地回过头,看见老人已经颓然地捧着杯子昏在了凳子上。

    言氏蹲在他的身旁。

    左手扶着一个老人的手,免得茶杯摔在地上。

    西泽能看见言氏眼里含着热泪,莎尔在一旁愣了很久,嘴边的豆沙还没有擦拭干净,她呆呆地看着言氏和言尤两个人的动作,弥修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言尤的身旁,她轻轻地伸出手,放在老人的脖子上。

    就像天空忽然变得昏暗,白昼化作夜幕,只有几许星辰在漆黑的天底上燃烧。

    “他死了。”

    没有一丝犹豫地。

    突如其来地。

    西泽看见火灶里的火已经被水扑灭了,热油被倒在旁边的废油桶里,报纸上的字迹此时显得那么苍白而荒凉。

    “你要知道我为什么不说话,弥修,”言氏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

    “我知道的,大人,”弥修垂下眼帘,轻轻解开自己的围巾,裹在了老人的脖子上,神色黯淡,“我一直都知道的。”

    “那边也收拾好了吗?”言氏对正在走到自己面前的西泽问。

    “已经收拾好了,”西泽拍了拍巴掌,呼出一口热气,“报纸都被打包起来了,厨具和其他东西则留在原地,锡纸盖住了整个房间,等你下次回来的时候甚至还能揭开锡纸躺在床上睡一觉。”

    言氏看了他一眼,右手微微用力扶在膝盖上,站起身来。

    “他的消息我也已经告诉其他邻里了,”西泽说,“门窗也锁好了,谁都进不来。”

    “谢谢,”言氏说,脸上渐渐露出欣慰的笑意,“交上你这个朋友真是太幸运了。”

    “有好好做过告别吗?”西泽扭过头,看向言氏身前一个刚刻好没多久的石碑,他也试着遵循东方的礼仪,单膝跪下,两手合十,为亡者祈祷一路顺风。

    “当然有了,”言氏说着向着四周打量了一下,“弥修和莎尔呢?”

    “买锡纸的时候我让她们再去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价格无所谓,”西泽祈祷完以后站起身说,“我把那张卡交给莎尔了。”

    “真好啊,”言氏迎着阳光,伸了个舒服的懒腰,“这次回到白石真是把什么事都做完了,一点遗憾也不剩下。”

    西泽看着言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节哀。”

    “不,我认真的,”言氏对他说,“我对他说的很大部分都是实话,但我也有隐藏的东西。”

    “嗯?”西泽挑了挑眉。

    “我并没有告诉他此时的震旦皇帝完全沦为了仙师的傀儡,我也没告诉他,作为言族族长,一个已经真正做出了伯爵成就的人正打算对仙师做出讨伐,”言氏笑着说,“如果把这些告诉他的话就太糟糕了,我说不定会死在这场革命里,虽然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自己能善终,但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尤叔在寒冷的时光里孤独地死去。”

    他说:“你知道吗?他的身体在逐渐变冷前我听见他对我很小声地说了句加油啊少爷。”

    这个老人其实早就认出了面前这个高谈阔论的男孩就是自己当初带到白石城以后心心念念的那个少爷,但他还是认真地和言氏扮演了陌生人的角色,因为他知道自己绝不可以成为言氏的负担。

    “他的身体状况很差,真的很差,”西泽说,他从神父那里学到过一些医术,在接触到言尤的尸体之后他立刻就清楚了这个老人体内的状况到底有多糟糕,“也许支撑他活到如今的动力就是你了,在见到你之后他就心满意足地愿意离开了,在最后回光返照的时间里他还给我们做了一盘鱼饼。”

    “他应该是幸福地离开了吧,”言氏低下头问,“我应该是个让他自豪的孩子吧?”

    “他很幸福,”西泽拍了拍友人的肩膀,“你也很让他自豪。”

    二人在碑前沉默了很久,直至寒风再起,言氏才对西泽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都可以回答的。”

    言氏很聪明,他知道自己的话一定会让西泽产生许多疑问,再加上西泽刻意支开弥修莎尔的事,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西泽的意图,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时的弥修也该在一本正经地拖延莎尔的时间。

    西泽笑了一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首先,为什么你要在我面前把弥修说成一个外人?”

    “她本来就是个外人,”言氏哼了一声,“我没想到你第一个关心的问题居然是这个。”

    “不,她才不是什么外人,”西泽说,“不然你在那天晚上怎么可能当着她的面讲了那么一大通皇帝的坏话?”

    言氏愣了一下:“草,我都快把这件事忘了,原来破绽在这里吗?”

    西泽差点喷出一口水来,原来自己面前的这家伙这么健忘吗?

    “啊,好麻烦好麻烦,”言氏叹气道,“其实我还隐瞒了一些事,就是我刚回到震旦时......皇帝派到我身边的影卫就是她。”

    “你们的交情有十年?”西泽问。

    “我甚至感觉远超十年,因为身处很多次危险里时我都度日如年,”言氏挠挠头说,“你懂我的意思吗?就是很多次她都救了我的命。”

    “懂,当然懂,”西泽点点头,“但这下我就更不懂了。”

    “你不懂就对了,”言氏叹了口气,“意思就是我迟早会帮她逃出来影卫这个身份,我俩心意互通,她懂我。”

    “......你说什么?”

    “我说我迟早会娶了她,非得我这么说是吧?”言氏差点气得给西泽一手刀。

    西泽恍然大悟,表情顿时变得玩味起来:“那老人家其实临终前还挺幸福的,能看见自己的后辈还有后辈的妻子。”

    “别说了别说了,”言氏赶紧摇摇头说,“尴尬死了尴尬死了,快问点其他的,我受不了了。”

    “伯爵迎娶影卫,真的没问题吗?”

    “怎么还是这种问题啊?”言氏露出一副懊恼的表情,但他还是认真地解释起来,“说实话,现在的东方身份等阶制度要比西方更加严格,因为我们那里所秉承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种蛮不讲理的原则,贵族的命金贵,平民的命一文不值,就是这种情况。”

    言氏认真地说:“所以我才要去改变,改变这个世界,弥修是我的妻子,她是影卫,是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人,我是弥修的丈夫,我是伯爵,是亡族最后的希望,所以我才会让她成为我的影卫,陪我来到这里。”

    “说是考察合作,其实就是一起出来玩?”

    “公款旅游,谁不喜欢呢?”言氏正色道。

    西泽笑了起来,言氏看着他,也逐渐笑了起来。

    “还有什么问题吗?”

    黄昏之下,就连流云都染上了苍苍的金。

    “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西泽问,“感觉你还是个挺传奇的人生?”

    “千真万确,除了那些我必须隐瞒下来的东西,”言氏拍了拍胸脯,颇为自豪地说,“而且我一直都自以为我的人生挺传奇的。”

    “将来,结婚以后,记得再来漆泽,”西泽犹豫了一下,还是做出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邀请,“到那时我会以另一个身份再招待你们。”

    “谢谢,”言氏伸出手说,“我一定会来的。”

    西泽握了上去,就此,二人的命运彻底交汇。

    不远处的阴影里,弥修满脸羞红地捂着莎尔的嘴,身边是一大袋子零食。

    莎尔生无可恋地瘫在她的怀里。

    【将来结婚以后记得再来漆泽】

    两个拥有着相同命运的孩子,各自背负着自己的愿望,即使危在旦夕,即使不知何时就会死在自己的路上。

    他们依旧如此约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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