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皇后美滋滋的抱着怀中的小皇子,感受着怀中小小的人儿的孺慕与亲昵。她心中满满的都是欢喜。

    看着这个小皇子,更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宠溺。

    于是,便命人取来自己在大相国寺求来的长命锁,戴到赵昕身上,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佛祖慈悲,庇佑吾儿春秋长乐,福顺安康!”

    赵昕见此,当即就抓住那长命锁,和抓住了什么宝贝一样,死死的攥在手中。

    左右见而奇之,曹皇后一个贴身侍女胆子比较大,便轻声问着:“国公,您为何如此紧要这长命锁呢?”

    赵昕睁着一双纯洁天真可爱的眼睛,认真无比的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损!何况娘娘赐?”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震撼无比,纷纷跪下来,向曹皇后道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曹皇后更是高兴的有些失仪了,抱着赵昕是亲了又亲,只恨不得时时刻刻将这个小心肝带在身边。

    只是,宫中自有规矩,在官家没发话前,她这个皇后,也只能每日定时来探望一下。

    这就有些不美了!

    想了想,曹皇后忽地笑了起来。

    她将赵昕放到床榻上,又随手叫来官家派来专门照顾这位小国公的内殿都头王守规,轻声吩咐道:“王都头,国公在此,务必须得仔细照顾,切切不可有丝毫闪失,不然吾定不饶你!”

    “娘娘放心!”王守规是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宦官,看上去身材瘦弱,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看上去根本不像这宫中养尊处优的大宦官,反倒是像乡下的老农,他非常恭敬的在曹皇后面前拜道:“早先,张才人已经命人来嘱托过老臣了……”

    曹皇后闻言,脸色微变,然后迅速的笑了起来:“张家妹妹仔细的好!吾定当亲自去宁华殿相谢!”

    王守规于是长身再拜,以额贴地。

    曹皇后则站起来,回头再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心肝,在众多侍女、宦官簇拥下,拂袖而去。

    赵昕将这一切都收在眼中。

    他自然明白,方才发生的一切,就是一场堪比后世宫斗小说中的经典场面。

    皇后与皇帝宠妃之间的勾心斗角。

    只是……

    赵昕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个依然跪在他的床榻前,以额贴地,不敢抬头的王都头。

    他微微的笑了起来。

    这个宦官可不是一般人啊!

    这位内殿头王守规,可是他父亲赵祯的绝对心腹!

    虽然官衔仅仅只是一个内侍殿头,在大宋的高阶宦官中,不过是一个中层官衔而已,在其上面还有着六个级别。

    但是,和文官们一样,大宋宦官的地位高低与官阶大小,不是看官衔,而是看他管什么?

    而王守规除了内侍殿头这个宦官官阶外,可还有着带御器械的加官。

    这个官职就不简单了。

    后世所谓的御前带刀侍卫,在宋代就是加了带御器械的宦官。

    他们是君王的绝对亲信、心腹,在宫内则侍卫御前左右,为君王的最后一道防线,而出外则为监军、监察,代君行权,就是后世影视剧里那种专门给皇帝打小报告,陷害忠良的家伙。

    而且,王守规还不止是一个人。

    他有个哥哥叫王守忠,这个人就更不得了了!

    大宋宦官机构叫内侍省,内侍省最贵为入内内侍都知,入内内侍都知,可以理解为后世的总管大太监。

    而王守忠就是现在的入内内侍都知,而且以入内内侍都知勾当皇城司公事。

    什么意思?

    简单的来说,王守忠现在是以东厂督公兼锦衣卫指挥使。

    而在宋代,能做到这个位置的宦官,无不是皇帝最亲信、最信任的宦官。

    王家兄弟,哥哥当厂公,弟弟为御前侍卫。

    在如今的大宋王朝,可谓权势滔天。

    不客气的说,就是当朝的执政、宰辅,见了他们兄弟也得拱拱手,尊称一句‘王公’。

    至少也得以其职官敬称!

    但现在王守规却摆明了唯那位如今住在宁华殿的张才人马首是瞻。

    这就太有意思了!

    “朕前世竟不知此!”赵昕心里笑了起来:“有趣!有趣!”

    宫中妃嫔的斗争和赵昕无关,他也不太想去管。

    但是,王守规、王守忠兄弟,他却是不想管也得管了。

    不然晚上睡觉恐怕都睡不踏实!

    “王卿……”赵昕看着王守规忽然问道:“阿耶可是近期有意进张娘娘为修媛?”

    自唐以来,皇帝后宫妃嫔等级就已经明确下来了。

    皇后最贵,母仪天下,可以以陛下相称,甚至能称孤道寡!

    已故的章献明肃太后垂帘听政的时候,便曾以皇帝才能用的称呼‘朕’而自称,后来经过台谏官的建议后才改以‘吾’自称。

    皇后之下是五妃,五妃下是九嫔,九嫔之下才是各种婕妤、美人、才人。

    才人下面就是各种夫人、郡夫人、郡君之类的不入流封号,其地位相当于后世的临时工或者事业单位,是没有编制(名分)的。

    而才人以上,才算是皇帝的正式妃嫔,有名分了。

    但才人只是最低级的妃嫔,属于后宫妃嫔守门员,地位也就正五品而已。

    而修媛则是九嫔之一,正二品!

    恰好现在的后宫里,除了皇后曹氏外,其下的五妃九嫔全部空缺。

    这是因为,景佑二年,废后郭氏暴毙,直接导致了赵昕的父亲暴怒,尽逐先前所封诸妃。

    于是,在目前这个情况下,只要有人进位九嫔,就可以在事实上成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而赵昕恰好记得,在前世的时候,再过两个月,他的父亲赵祯就要册封那位张才人为修媛。

    一下子就打破了整个皇城的格局,更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甚至导致了一场兵变。

    前世的时候,赵昕忙着装傻充愣,对于这些事情都是后知后觉,所知寥寥。

    但现在,当他亲耳听到王守规与曹皇后的对话,亲眼看到这位内殿都头、带御器械在曹皇后面前冷语顶撞。

    再将他前世所知所闻一联系,心中立刻就和镜子一样敞亮起来。

    别看后世史书上,大宋王朝的前中期宦官们好似隐形了一样。

    但,前世君临天下三十多年的赵昕,却是清楚的很。

    大宋宦官们,从未缺席这天下,这朝堂的博弈与争斗。

    只不过,大宋文官们实在太强了。

    强到文官的光芒,遮蔽了一切,让世人误以为,这大宋就是文官士大夫说了算!

    但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大宋帝王们,对强大的文官士大夫集团是拼命的想方设法的分而化之,以‘大小相制’的策略,弱化其权,用‘异论相搅’的理论给他们使绊子。

    哪里会放过宦官这件有利的武器?

    皇城司的存在,就是大宋天子,不愿放弃宦官这件利器的例证!

    赵昕前世就没少用宦官们去牵制甚至监视文臣大将。

    对于这些家伙的心思和想法,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这宫中大部分的宦官,都是机会主义者。

    忠诚?

    那是有利的时候才会拥有的品质。

    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就是彼辈的秉性!

    王守规却是被吓了一大跳,他看着那位坐在床榻上的国公,额头上冷汗直冒。

    “国公……您说什么?”他小心翼翼的问着。

    “孤问爱卿,阿耶是否近期有进张娘娘为修媛的打算?”赵昕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个宦官,小小的身子,看上去弱不禁风,但说出来话落到王守规耳中,却仿佛地府之中吹出来的阴风,让他肝胆战栗,几乎魂飞魄散。

    于是,王守规看着赵昕的眼神,彻底变了。

    他战战兢兢的膜拜着:“国公,老臣不过官家下仆,哪里有胆子探听官家的宫闱安排?”

    “您,折煞老臣了!”

    说完,这位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大宦官,便拼命的磕起头来。

    磕的头破血流,鲜血淋漓。

    恰在此时,一个人影在殿中屏风外闪过,一双眼睛悄咪咪的窥伺过来。

    赵昕抬眼一看,微笑不语。

    他知道,那屏风后面的,当是现在奉命侍奉他起居,照顾他身体的那位新晋翰林医官使、提举太医局许希。

    许希是读书人,也是文官。

    这正是赵昕的底气所在,也是他敢试探甚至逼问王守规的道理。

    大小相制,异论相搅。

    大宋的祖宗制度,不止体现在朝堂上、军旅中、地方上,也体现在宫闱中、妃嫔间。

    必是一环扣一环,定是互相监督、互相交叉,互相威胁,平衡无处不在!

    就如现在赵昕的起居生活。

    抚养他的,有三位妃嫔:皇后曹氏、才人张氏、生母苗氏。

    负责安排伺候和服务他的,是面前的这位内殿头、带御器械,但经受诸般汤药、监督上下人等的却是那位在屏风后的翰林医官使。

    就连汇报,这两人也是分开的。

    其中王守规主要负责向内侍省汇报、备案、存档。

    而许希则要将相关文牍、档案、记录,送去中书省,交给专门掌管皇室档案的起居舍人入档。

    换而言之,现在发生的事情,因为涉及到了赵昕这个皇子、国本。

    所以,最迟在今天傍晚就会报告给在京的宰辅与执政们。

    故赵昕无所畏惧,根本不担心发生东汉的梁冀故事。

    在当前的大宋体制下,除非兵变,乱兵杀到赵昕面前,不然,没有人能动他一根寒毛。

    前世让他头疼不已的祖宗制度,现在就是赵昕最大的护身符。

    说句不客气的话,即使是王守规这样的官家心腹,现在只要一句话说错,或者让赵昕说出半个否定他的词,明天一早,台谏官们就要发疯了。

    大宋的台谏官有多疯?

    赵昕前世已经见识过无数次了!

    “行了……”赵昕看着王守规,直到后者额头都磕破,鲜血流满了脸颊才摆手道:“卿何必如此敏感?孤也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既然爱卿不知道,那孤再问问其他人好了……”他微笑着:“譬如说……张都知……”

    王守规闻言,瞬间脖子凉梭梭的,手脚惧颤。

    和朝堂一样,大宋皇城之中的内侍宦官,也是分了好几个不同的山头的。

    而寿国公口中所言的‘张都知’,恰好是他与乃兄的死对头!

    而且,无论是地位、官阶与职权,都远在他之上,就连在官家面前的地位,也远远高过他这个‘区区’内殿头。

    人家不仅仅是和他兄长一样的入内内侍省都知,还遥领恩州刺史,以本官提举在京诸司库务,是实权在握,可以入殿称臣的大宦官!

    不客气的说,若那位张都知真的被寿国公召来。

    那么等待他的只有两个下场:要么灰溜溜的滚出皇城,去岭南某个偏僻的州、军待着,祈祷不要死在路上;要么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为赐。说不定还会连累乃兄,被贬州郡,甚至不得不去先帝神庙扫洒祭祀,吃冷猪肉。

    于是,王守规趴在地上,连动都不敢动了,尽管如今还是二月,但他的内衣却已经全数湿透。

    “卿太紧张了……”赵昕看着他,悠悠的道:“还是下去休息吧!”

    王守规如蒙大赦,忙不迭的磕头谢恩:“国公仁圣,老臣铭感五内!”说着,不顾自己鲜血淋漓的额头,重重的在再磕了几个头,然后站起身来,长身再拜,恭恭敬敬的趋步退出。

    直到走出殿门,来到回廊之中。

    望着这庭院里渐渐有了绿意的花草树木,王守规重重的叹了口气:“吾今日始知圣人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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