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宗明义,正本清源。

    在新年前夜,小伍和阿明要完成一项任务。

    这是开春之前难得的升迁机会,由于小伍特殊的魂威特质,他需要在任务中给一个人治病。

    这个病人的身份说来特殊。

    ——与防疫军的参谋有关,是参谋的姨妈,姓熊彼得,我们姑且叫她熊彼得姨妈。

    这个姨妈的来历不小,年龄也不小了,今年八十有六,在西大陆的动荡年代里算出奇的高寿。

    又说熊彼得姨妈在四十年前,是盘踞于东都港附近峡湾群岛的著名海盗。后来受东都港督府招安,变成了东都港的地下保安。

    俗称“黑帮”。

    此人在东都港只手遮天,国际游商白天在防疫军的眼皮底下唯唯诺诺,乖乖缴纳税款,晚上还要面对熊彼得姨妈的小弟们重拳出击,额外交一份保护费。

    这位凶狠的黑帮女匪明面上从良,在港口干的还是海盗的活。

    到了晚年,她在神恩会的指引下选择了亚蒙的光照派。这是一个传染力非常强的教派。

    一般来说,宗教的构成有福音书(画大饼)、缴课(学习务农和纺织知识)、礼拜(搞活动)和纳捐(交会费)、传教等等等等。

    而光照派这一流,只管传教和纳捐,只传亚蒙福音,交了钱,不用上课也不用参与活动,读了亚蒙的书,知道亚蒙的好,立马就能成为亚蒙信徒。

    这代表什么呢?

    代表着熊彼得女士多了个绰号。

    人们称呼她为“教母”。

    是的,她作为光照派在东都港的忠实信徒,将亚蒙的福音传播出去。并且开始收取信徒的钱财。

    她开设教堂,自立为亚蒙福音会的东都分会长。

    她说,只要信仰亚蒙的迷途羔羊,欠了亚蒙的血肉,她都能帮人赎罪,帮人偿还。

    就这样,这条地头蛇在五十岁的时候勾搭上了港督府的一位年轻有为的**官,冒着死亡难产的风险,这个超龄产妇为丈夫生了六个儿子。

    靠着前半生的巧取豪夺,靠着后半生的巧立名目,她在东都站稳了脚跟,并且享受着港督府最高级别的退休工资。

    她就是东都口口相传的“那个女人”。

    而她现在八十六岁了。

    小伍的任务,就是治好她。

    听闻熊彼得女士的生平,陈先生暗地里咋舌称奇。

    这个女人的一生可以用传奇来形容。

    他暗想着,萱丫头要是没嫁给他陈玄穹,说不定也会走上这条彪悍的路。

    在港督府的大门外有一套豪宅,它面朝庞贝大海的国王码头,每天早上能听见鸥鸟和船号,风景是独一档的好。

    如今,陈先生和阿明,还有校官凯恩三人站在豪宅门前。

    宅子就是熊彼得女士的居所,他们在新年前夕,要来完成这个任务。

    经过冗长的安全审查,宅邸的家丁将三位军人身上的枪械和护具都卸了个干净。

    阿明还奇怪,为什么这些平民敢对军人动手动脚。

    凯恩校官给阿明解释了教母的来龙去脉,阿明这个愣头青听得半懂不懂的,只知道这个教母很厉害。

    陈先生一路走,一路看,看见熊彼得宅邸的多数人都穿着黑色的长衣,是东国人的打扮,心中好奇。

    他问凯恩校官。

    “为什么他们穿长衫?”

    凯恩解释道:“和我学过拳。”

    陈先生再详看这些家丁护院的肤色体征,大多数是大夏的奴隶,心中愈发对教母好奇起来。

    他们一路走过亭廊和正厅,往疗养院和植物温床去。

    路上多了不少小孩子,熊彼得一家子都住在这间大宅子里,孩子们见到凯恩校官变得紧张兮兮的。

    这些孩子的父母们也是如此,凯恩一点头,他们就得跟着鞠躬。

    阿明和小伍见了这些人,总有种拘谨压抑的不适感。

    这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封建王朝的深宫大院里。

    每个人的脸上带着古板刻薄的眼神,一言一行都讲究一个礼。

    好比失礼时,就要受刑。

    这些人显然不是熊彼得家族的直系亲属,从衣着和种族来看,很可能是教母本人雇佣的产业代理人。

    只是这种家族式管理办法,让他们看上去更像是用亲缘关系绑架的囚犯。

    陈先生思索着,想象着,终于想到了一个词。

    这像极了前世的传销窝点。

    虽然陈先生没有实地体验过,但电视上播报的,文章中形容的,就是这种感觉。

    走进病房时,凯恩校官终于主动和熊彼得家的亲属们打了招呼。

    “兄弟!你还好吗?好久不见了。”

    迎客的主人是教母的亲生长子,名字叫培根,三十来岁的年纪,留着两撇八字胡,穿着黑衫长裤,小麦肤色。

    此人成熟稳重,将军队里的医师们送到病房的诊疗室里坐下,让下人送来茶点。

    培根和凯恩校官说着母亲的近况。

    “她的身体越来越差,虽然还能说话,能下地走路,但我们都感觉得到,最近她的睡觉时间变少了,吃的东西也变少了。”

    凯恩校官点头赞同:“这是器官衰竭的前兆,教母的时间不多了。”

    培根作为长子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想象母亲离世时的光景,或许暗地里在筹备什么,计划什么。

    不过这些都与陈小伍无关,是别人的家事。

    凯恩校官又问:“我们什么时候给教母治病?”

    培根喊来下人,偷偷吩咐几句,生怕医生听见了。

    但是陈小伍以过人的听力听得清清楚楚,他的耳朵里时刻寄宿着亚蒙的幻身,自练拳开始,他便掌握了这种提高五感敏锐度的技巧。

    他听见培根和下人说。

    “告诉母亲,她的教子带着医生来了,我不敢怠慢医生,让她找个借口把游商支走,现在不是谈生意的时候。”

    话里的意思,凯恩校官在年轻时,似乎是熊彼得女士的教子,受过这位地头蛇的恩惠。

    听过培根大少爷的吩咐,下人立马匆匆离开诊疗室,往大病房的方向去。

    而培根转而向凯恩教官抱拳作揖,身上的江湖痞气很重。

    “这次就拜托您了,兄弟,妈妈还不能倒下。”

    凯恩叮嘱着,指向陈小伍。

    “你可别抬举我,要拍须溜马,也要找对人选,这位陈先生才是教母的主治医师。能不能治好,治到什么程度,都得看他的本事。”

    培根转而向陈小伍作揖。

    “先生,拜托了。”

    陈小伍问:“你们说的治好,是那种程度的治好?”

    培根解释道:“和前阵子一样,能走路,能说话就行。”

    这下陈小伍犯了难。

    一个高龄老人要做到这些难如登天。

    他的性感炸弹虽然能治愈人体的伤痛,但这是通过加速新陈代谢换来的健康。

    ——如果对一个老人使用性感炸弹的魂威特质,无异于在削减老人家的寿命。

    ——看看恩菲尔德爵士,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培根先生把大病房的规矩和要务都解释完,从诊疗室的窗户翻了出去,来的奇怪,走得方式也匆忙,应该是去接手母亲落下的事务,神色显得焦虑而紧迫。

    凯恩校官许是见得多了,有种见怪不怪的感觉。

    小伍和阿明也不多问,跟着校官来到大病房,内心惴惴不安。

    刚敲开大病房的大门。

    内里的景象让三人惊讶又恐怖。

    “杀了!杀了你们!”

    有个年岁不大的男子在病床旁叫嚣。

    “没用的废物!连妈妈的病都治不好!还敢说自己是医生!?杀了你们呀!”

    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是熊彼得家的小儿子。凯恩校官认得,这个小儿子名字叫瓦特。也是教母最最宠爱的那个小儿子。

    让三人感觉到惊讶的原因就在此处,熊彼得女士明明需要静养,却留了一个最不懂事的幺子在身边看床。

    让三人感觉到恐怖的地方,则在大病房的卧榻之侧。

    卧榻之侧,床头的位置躺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尸体上盖着白布,从尸首身上的听诊器、药瓶和红十字的通用医生饰物来看,这就是一名医师。

    医师怎么就死了?

    还死在病人床边?

    这就是瓦特干的好事。

    这个偏执又恶毒的小儿子守在母亲身边,只要医生来了,他就握好了屠刀,医生若是治不好母亲,那么这个医生就是个庸医,庸医就得死。

    原因就这么简单。

    今天瓦特杀了两个医生,一男一女。

    男的立毙当场,尸体还热乎着。

    女的送去营房,和一帮刚买来的大夏奴才关在一起,应该是活不长了。

    接下来,还有陈小伍这个医生要上“刑台”。

    “你也是来给我母亲看病的?!”瓦特杀红了眼,扯着嗓门大声嚷嚷着,面容年轻,可心已经变成了一颗剧毒的果实。

    陈小伍看向校官。

    校官也看着小伍。

    两人对视,眼神中都有种别致的意思。

    好像是在说。

    “你怎么不说话?”

    两人同时开了口。

    陈小伍:“是的,我就是医生。”

    凯恩:“不,他不是,他撒谎。”

    陈先生眼神中有感激,他这才明白,凯恩校官也没搞清楚状况,是在保护他小伍的安危。

    瓦特不耐烦地嘶吼着。

    “他到底是不是医生?兄弟!教母对你有恩情,你不能像这些庸医一样,害了她呀!”

    凯恩:“他就是。”

    瓦特又对陈先生咆哮:“你过来!来看看我的母亲是怎么了!”

    陈小伍应声往床边去,走到床头的尸体旁,一颗肉心已经凉了半截。

    这个不知名讳的医生,就这么死了,像是一条狗一样,死在病床旁边。

    而他自己,还得给杀人凶手的母亲看病。

    ——很有可能,他陈小伍的尸首也将躺在这位医生身边。

    这个任务能完成吗?

    他只寄希望于病床上的熊彼得女士,希望这位老母亲的自然寿命和生命力能够足够旺盛,能经得起性感炸弹的魂威攻击。

    只要让她下床,让她说话就行了。

    小伍定睛一看,只这一眼,就看得他头皮发麻。

    熊彼得女士躺在床褥上,大冬天的也不肯盖被子,老态龙钟可眼睛却机灵得很,眼神中透出奸猾狡诈和阴险桀骜,简直像是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

    她的两条手臂枯瘦如柴,两条腿裹着棉裤,但也没剩下多少肉了。头发稀疏,大部分毛囊已经坏死。

    从喉舌中冒出来的食物消化不良的腐臭味道来看,此人就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小伍只看了一眼就能确定,这位老奶奶已经没救了。

    可是他敢说吗?

    敢说出口吗?

    瓦特两眼通红,咄咄逼人地问:“医生!我母亲能活过来吗?”

    陈小伍内心琢磨着——你特么自己心里都有逼数了,还问我干嘛?死人能复活吗?

    看熊彼得女士的样子,哪里还像个活人?也难怪瓦特这个喜欢大声嚷嚷的小儿子能在病床旁侍寝——因为熊彼得女士的耳朵早就听不见了,能看见小儿子她就很开心。

    陈小伍试图斡旋周转,将话题的主要矛盾转移。

    “能不能治好,得看老人家的身体情况情况。”

    瓦特追问:“那母亲现在的情况是?”

    陈小伍刚想说个谎。

    凯恩校官像是猜透了小伍的心思,提前打断。

    “能治就说,不能治也说,你要说实话!”

    陈小伍指着瓦特,对校官反问:“我说实话,他会不会杀了我?”

    凯恩校官大声喝令:“你是军人!要死在她熊彼得教母的病床前,她也得上军事法庭!不光是她,她的孩子们也得遭殃。”

    陈小伍再问:“她的丈夫就是法官……”

    “那又怎么样!”凯恩的眼中有怒,怒中带火,“我知道这个小儿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恨不得打断这头小畜生的脖子!可是我是个医生,在病房里只能救人,不能杀人!更不能骗病人!”

    陈小伍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救了,另请高明吧,告辞!”

    无药可医的素质三连一说出口。

    瓦特从床头柜里取来枪和刀子,正准备动手!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凯恩校官护着陈小伍,在这狼虎盘踞的黑帮匪窝里,就算是军人,也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感。

    就在这个时候。

    病床上的病人动了。

    具体来说,是她的魂威动了。

    从她虚弱的身体中钻出来一个三头六臂的幻身,死死按住了小儿子的手。

    瓦特悲愤难平,眼角带泪,温顺得像是一条见了主人的小奶狗。

    “母亲……你不要我杀他?”

    熊彼得女士撑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靠坐在床头,她指着床头柜上的一枚带绳骨勺,这是她的助听器,还有一副老花镜。

    当瓦特将这些东西送到教母手上时,教母开口说话了。

    “凯恩,你过来,把两个小家伙也带过来。”

    凯恩照着教母的吩咐,将小伍和阿明带到床边坐着。

    教母把助听器的一头按在颌骨上,方便骨传声,又把另一枚小勺子放在陈小伍的喉头。

    “我看到你的魂灵,像见到了亚蒙。你是魔鬼吗?你叫什么名字?”

    陈小伍将名讳如实道来。

    教母点点头,像是恍然大悟。

    “哦……是这个样子呀。你是天上的神祇派来诏告我,我的大限将至?”

    虽然不想这么回答,但事实就是这样。

    陈小伍如实说。

    “你的身体已经快走到尽头了。教母,最多一个月时间,你就得向亚蒙偿还血肉了。”

    “那可不行!”瓦特这个小儿子恶狠狠地威胁道:“不可以!这怎么能行!妈妈的在港督府的工资足有三万多个银币!每个月我就指着这笔钱过日子呢!她要是死了,我的零花钱怎么办?!”

    教母听不见瓦特的声音,她只从小儿子激动的神情中能体会到对方的关心。

    她笑得很开心,问陈小伍。

    “我这个幺子在说什么?”

    陈小伍捂住了喉头的助听器,要把话说得清楚,让老人家听得明白。

    “他说,不想你死。想让你活下去,活得久一点,如果我治不好你,他就会杀死我。”

    教母用那副阴厉刻薄的眼神转而看向幺子。

    看得瓦特心头一凉,赶忙闭上了嘴。

    ——只一个眼神,曾经纵横四海的女海盗只用了一个眼神,就让这个丧尽天良的儿子闻风丧胆。

    教母又问陈小伍。

    “你有妻子吗?”

    陈小伍也不知怎么辩答,因为他不明白教母问这话的意思。

    “有了。有两位。”

    教母笑了笑,像是在教训偷奸耍滑的学生那样得意。

    “门当户对吗?”

    陈小伍想了想,不论是名义上的正妻薇薇,还是没有名分的萱丫头。好像都算不上门当户对。

    “不是的,没有门当户对的说法。”

    教母抓住了重点。

    “哦!~那你有孩子吗?”

    陈小伍摇摇头。

    “还没有。”

    教母再问。

    “什么时候来东都的?”

    陈小伍细想:“一个多月前。”

    教母指着地上的尸体。

    “这是谁干的?我怎么记不得房里有尸首?天杀的,谁敢在我的地盘乱杀人?”

    小伍解释道:“是您的宝贝小儿子干的。”

    “哦!”教母的表情变得精彩起来,要用生动形象的比喻来说,就像是见到玩滑板的愣头青上了栏杆,一不小心两腿劈叉磕到蛋一样惨,脸色变得很难看:“瓦特!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我要不是老年痴呆,得把这笔账记下来慢慢算!”

    瓦特委屈地哭了出来:“妈妈!我是为您好呀!要不是以死相逼,这些医生哪儿能拿出真本事?”

    教母听不见瓦特的话,又问陈小伍。

    “这个崽种在说什么?”

    陈小伍转述:“他说他错了,他内心有愧。”

    教母也没在乎那么多,因为她不在乎医生,只在乎儿子。

    阿明在一旁看得敢怒不敢言,凯恩校官更是直接,将瓦特箍在怀里,锁住了脖颈,仿佛只要教母睡下,校官就会立刻扭断瓦特的脖子。

    教母不光关心儿子,她也在乎眼前这个可能变成“教子”的小家伙,这个小家伙的魂灵与手性分子的味道十分特殊,是人间难得一见的材料。

    “懂这里的规矩吗?”

    “暂时还不懂。”

    “跟着我的孩子们学吧。”

    “我在军队里学到了很多规矩,我想暂时用不上你这套规矩。”

    教母问得别有用心:“意思是,你不想当我的教子?结识更多的兄弟?哪怕他们与你同船共济,生死相依?哪怕我能给你配一位权贵的女儿,生下世袭爵位的子嗣?”

    陈小伍答得干净利落:“我不想当任何人的教子。”

    教母想了想,很久很久都没说话。

    小伍也在好奇,为什么这个暮年老妪对自己如此执着。

    原因很简单,也很复杂。

    教母最终还是问出来了。

    “奇变偶不变?”

    小伍的内心炸开一道雷霆。

    “符号……看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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