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向陛下提出与您见一面的请求。”希雅公主邀请他在炉火前的椅子上坐下,“……我猜测,您知道为什么?”

    莫石坐下来,将手中的长杖靠在椅背上。

    “我并未想过婚姻。我的一切献给了上神,献给教会、国王和至北之国的国民。”他抬起头看向这名地位高贵的赫雅尔女性,“我也没有资格与您并排站在空轮之下。”

    希雅并未躲闪,视线与他交汇。

    她看上去很沉静,远比莫石所料地更加具有气度,出身、生活已经带给她许多波澜,亦是许多经验。

    “我听说了您的虔诚。”她说道,“但,或许您也知道,这正是父亲国王陛下所担心的事。”

    “……”莫石迅速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她找到他,不是为了谈婚事,而是为了谈政丨治。

    既然如此,虚与委蛇便只是浪费时间。

    “非常遗憾,鉴于我的出身及其他种种过往所做之事,陛下无法完全信任我。这我充分理解。在陛下看来,我不是一颗容易掌控的棋子。”

    希雅干涩地笑了笑,态度和顺:“陛下是因为看重您,才希望您是他的左右手。”

    “是的,当然。”

    “他希望您能留在京城。但我听说,您还想要启程去南地?”

    “或是北地。我还并未定下行程,等到有所考虑后,我会当即向陛下禀报。”

    莫石心里清楚,希雅称是“听说”,但显然不可能是希雅金狮听到的,而是曼卡金狮要求希雅敲打自己。

    “既然如此,”公主平静地说道,宛如是在谈论两个毫不相关之人,“那么定下婚事就是必要之事。您也知道,就算是圣祭司那样全心侍奉上神的圣人,他们也以克己之能,拥有伴侣和孩子为雪行者的延续而尽义务。”

    莫石咬了咬牙。

    他叹口气,把目光垂下去再抬起来时,神情有所变化:“公主殿下,可否假设你我二人是朋友,再让我们来聊一聊这件事,也就是您的婚事。”

    希雅愣了愣。

    而莫石当她默许了,继续说下去:“我并非合适于婚姻的人选。我的体质先天不足、孱弱多病,很有可能根本无法孕育子嗣;我曾在海边蒙受神谕,上神的确并未指点我的人生以明路,但我知晓那是一条百般曲折、艰苦之途……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令您获得一个高贵赫雅尔淑女本应得的幸福。”

    他在接受圣典审判时,将见到空轮之主时“经历”的一切“如实相告”,因此他现在也不可能再临时编造别的话来拒绝婚姻。

    希雅眨了眨眼睛,望着他,双耳微微下垂。

    “《圣典》中说,‘妻子是丈夫的床铺和炉灶’。”她顿了顿,接着说,“若我归您所有,我无权要求您如何处置我。”

    希雅面无表情,但声音几不可查地颤抖着。

    莫石深吸了一口气,朝后靠在椅子上。

    “您要知道,不仅仅是您没有更好的选择。”希雅看着他,终于说出了不带修饰的真心话,“不是您,就是另外的别的某个父亲认为适合我的人。而对您来说,如果不是我,也会是别的什么相比继续令国王思索如何将您纳入掌控,婚姻于您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带不走您拥有的,我甚至会给您带来一笔丰厚的嫁妆。”

    事情已无转圜之地,缔结婚姻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无论于谁而言。

    莫石向国王提出了请求,希望求娶如今寡居的希雅公主。

    曼卡给了他一个拥抱,几乎压断莫石脆弱的肋骨。

    “您是多么恰到好处。”他笑着对莫石说。

    尽管莫石只是一个初获爵位的新晋贵族,希雅公主是曾经有过丈夫的女人,这场婚礼仍被国王作为一场表演而大大操办。宴会上的音乐奏响三天三夜,圣祭司亲自为他们祝福,一切都为了板上钉钉地反复确认,莫石丰穗夜曜与希雅金狮已将余生牢牢相互捆缚。

    婚礼仪式的最后一晚,他们终于得以两相面对,站在安静的房间里。

    他们中间隔着一张婚床。

    莫石并无实感。无论从前,还是来到至北之国后,这都是他第一次结婚。

    雪行者的婚礼与人类的婚礼没有什么不同,要用复杂的仪式以做见证,要用代代沿袭的规矩加深责任感。莫石感到此前的三天里,他都不过是一只木偶,并且还是不太配合的木偶。他没能多笑几下,也没能依照旧俗在仪式期间释放自己的灵粉(体外信息素,莫石本就不知道怎么控制这个),只是麻木地配合着流程。

    现在,他们并排躺在床上。

    希雅身上有赫雅尔女性喜欢使用的敷面白粉的气味,有香薰残留的余香。

    床头亮着烛火。

    莫石的身体已经困倦了,头脑却仍如同流动着的溪流般醒着。

    雪行者的婚礼仪式一般会选择在两人的善育期之前。

    莫石并没有发情期,而莫石也不知道希雅的发情期是什么时候,是怎样的状况。

    他思考着一些杂乱的事,那些事情细如芒草,但亦属于未知。

    “和我……”在一片寂静中,希雅开了口,“不如和我讲一讲,莫石先生,您为什么想要去北方?”

    莫石听到被褥发出摩擦声。希雅调整了一下躺姿,侧头看向他。

    “留在中央,我做不了任何事。”莫石回答,“我必须去踏遍各地,才能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事。”

    “您做那些事是为了什么?”希雅稍微撑起了胳膊。

    “比如,修订税法。”

    “税法?”

    “税法需要更加精准,需要针对各地特殊情况而制定。至北之国现行的税收法过于简单粗暴,执行层面也存在很大漏洞。在我看来,需要进行全面改革,才能造福那些饱受赋税困扰的平民,以及那些受拘于税收而无法顺利发展的地区……”

    意识到自己越说越兴奋,莫石朝希雅看去。

    他们的视线对上了。

    希雅冲着他笑了笑:“我想,您会面临很多阻碍吧?”

    “是的。税法改革本身是庞大的工程,又会牵涉到许多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光是一一解释、游说,就可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如果无法拟定出一部合理的税法初稿,国王不可能考虑支持我。”

    “所以您需要到各地考察?”

    “是的。”

    “您认为,如您所说的,‘税法改革’,需要花费多长时间?”

    “短则五年。长……”莫石沉默下来。

    对于他而言,他不惧怕时间。可他知道除他自己以外的一切都是短暂的。

    “那么,在那之后,您想做什么?”希雅接着问。她的声音越发宁静,与夜色相融。

    “在那之后,我想去至北之国以南的地方。”

    “……您是说,指吻之峡的外面吗?”

    “如果可以的话。”

    希雅沉默了一会儿:“您认为,那儿会有什么?”

    很好的问题。很贴合……很渺远。

    “我希望那里有《圣典》中所记载的一切,希望那里有流着蜜与奶的河……有春天,有盛开的花海,有蝴蝶,有蜥首族的舞蹈,有可以触碰的碧蓝的海水。”

    “比梦还要像是梦境。”

    “是的。”

    “您若去往那般好似天堂的地方,还会回来么?”

    “我希望所有的雪行者都能看到那副光景,而非独我一人。”

    希雅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不错的床头故事吧?”莫石也缓缓放松下来。

    希雅笑着说:“莫石先生,我还以为您没有在开玩笑。”

    “我确实没有。”

    “他们说您自称使徒,那是真的吗?”

    “真假不在于我用舌头怎样说。”

    “在于别人的舌头吗?”

    “不,”莫石合上眼睛,而希雅朝他靠近了一些,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臂旁,仿佛经过刚才一番话,他们已是亲密的朋友。他忽然感到一种慰藉,一种非常单纯的慰藉。他轻声说下去,“只在于我是否做到了神使应当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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