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城有三座附属小城,平溪、下染、小雍,城中各有百姓十数万,兵甲千人不等,与其交趾主城四方共成犄角,共同守卫交趾四方安定,这也正是交趾城得以在无数劫掠与战争中免遭荼毒的原因。

    蝶的家就在小雍,据罗湖所说,蝶现今被徐家盯上,只能躲回老家避风头。

    这家只有四十多岁的一对夫妇,是蝶的养父与养母,后来家中贫困,受人诱骗将蝶卖到了数十里外的风月场所,从此这个可怜的女子再也没有快乐可言。

    至于罗湖与蝶的关系,远非一句喜欢与否可言,他们所缺少的只是一场正大光明的表白。

    当姜鸣提及直接将蝶接走,罗湖与蝶都露出了难堪的犹豫,前者因为叛乱山匪的名声,不肯毁了这样一位女子;后者因为风尘之身,不肯委屈了她心中的英雄。

    蝶道:“养父与养母虽然对我并不怎么好,还将我卖到了红袖楼,但是若是没有他们,我也活不到这么大,我总是对他们心存感激的。”

    这种感激自善良的蝶口中说出,经历过许多痛苦艰难的她,似乎太过惹人爱怜。

    罗湖没有附和,他是憎恶两人为了生计将女儿卖掉,若不是他们不负责任的图求私利,蝶也不会在那种地方安身,在梦魇与痛苦中度生,只是,她太善良了。

    任何黑暗龌龊的影子都不会沾染她纯粹的心,即便她已伤痕累累。

    “答应我,一定要将她送过去,我不想她再受往日的伤害。等过两年,我便会送上彩礼来迎娶她。”罗湖按住姜鸣的肩头,神情极为郑重。

    姜鸣与申夷忧见证了二人的依依惜别,没有露骨在外的亲昵情话,两双含泪朦胧迷离眼,脚下却是走走停停难以直步。

    罗湖将拳头攥得生紧,最后却只是转过头,背对着他们远离,低喊道:“蝶,等我。”

    距此已离小雍不远,约莫三个时辰后姜鸣三人进了城,没有作任何停留,直奔南边一偏僻城区。

    拥挤的住房一个个紧紧相挨,鳞次栉比不能形容其整齐排列,只看到房户之间污桶堆攒的腐菜泔水,发出令人作呕的复杂臭味,还有窗牖上厚厚的尘土,墙壁上脏乱的涂鸦,整片住宅区透着一种底层百姓低俗而肮脏的生活姿态。

    姜鸣只是皱眉,倒并未觉得有太多厌恶,毕竟自小生长之地便是贫寒之所,见惯了平常百姓的一些作风与习惯,但申夷忧却委实被这一幕惊得腹内食物翻滚,便叫唤身体不舒服,躲到一旁休息去了。

    “姜鸣公子,夷忧姐她没事吧?”蝶一脸担忧,深深关切道。

    “应该是没事的,一会儿我去看看就好,前面应该便是你家了吧?”

    “嗯。”蝶刚刚回答,便见一妇人走出家门,正欲倒掉手提的小桶中的泔水,一转头便是看见一位姑娘站在不远处,怔怔然望着自己。

    “蝶?是你吗?真是你啊,你怎么跑回来的。”妇人走上前来,抓住蝶的胳膊,似乎在质疑自己的眼睛,更为细致地注视起眼前的女子。

    “干娘,是我,我回来了,回来看你们了。”蝶眼睛有些湿润,她无父无母,养父养母即便再苛刻也是最亲的人,远离几年,再相见时自然充满苦涩。

    妇人看了一眼蝶身旁站立的男子,似乎是在猜测另一种原因,立刻摆出一副悲苦的神色,道:“蝶,这几年过得好不好啊?是我们不对,受了那妖婆娘的蛊惑,才将你卖了出去,何况那时候家里难过,连一日两餐的粮食都凑不出来,如果你还留在家里,怕是得和我们一起饿死。我和你干爹也是靠着城中的接济才苟活至今,你可不要怪我们绝情啊。”

    蝶笑着抹了一把眼泪,道:“怎么会呢干娘,我是你们的女儿,怎么会怪你们?而且我现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是是是。”妇人抱住蝶柔弱的身躯,目光下意识不地瞥向姜鸣,发现姜鸣也在以一种肃冷的阴狠眼神望着自己,惊吓之余连忙收回目光。

    “干娘,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姜鸣公子,就是他与另一位姐姐送我回来的。”蝶道。

    “朋友?我还以为他是你心上人呢?长得还挺端庄,应该不是一般人子弟吧?”妇人干笑着打量了姜鸣一番,撅着嘴唇说道。

    “干娘,你可不要胡说了。姜鸣公子已经有夷忧姐了,更何况我只是平常女子,哪里配得上姜鸣公子。”蝶慌忙说道。

    姜鸣不理会蝶的误会,在外人眼中,或许他与申夷忧早便是关系不一般了,这些身份却可以免除一些麻烦,倒是利大于弊。

    他所为皱眉的,是蝶的卑微心态。若不是因为这些,估计她与罗湖便可以厮守大于沉默了。

    “言重了蝶姑娘,我只是闲游散人一个,哪里有这些资本?但像蝶你这么好的姑娘,这世上已然不多,能有能力的与蝶姑娘结连理的人太少,可惜我并不在这个行列之中。”

    姜鸣这番话意在彰显蝶的价值,一半说与蝶听,一半说与蝶的干娘听

    蝶听到这种夸赞之词,俏脸一下子红成了霞色,接触到姜鸣没有半分轻薄的目光,也是立刻明白了姜鸣的用意,当下却显得慌乱无措,立在原地颔首低眉,只听得嗡嗡细语:“公子言重了。”

    令得姜鸣颇为无奈与不解的是,这般薄面皮的女子,是怎么在那风月之地生活下来的,难道不会被人排挤与欺负吗?

    此时申夷忧也是脸色难看地走了过来,并没有给蝶的养母礼貌的问候,只是挽住蝶的手臂,薄怒道:“怎么脸红成这样?这家伙欺负你了?”

    姜鸣嘿嘿一笑,蝶的干娘眼中则是露出不同于招待客人的打量。

    姜鸣三人被邀入了屋中。

    时隔数年未回家的蝶亦是没有主人的权柄,羞涩得像个真正的客人,反而是真正客人身份的姜鸣与申夷忧,冷漠的神情中没有半点拘束。

    蝶的养父是个蓄着络腮胡的矮小中年人,脸上是枯黄的横肉,歪着嘴,一直竖着眼睛,似乎总是气愤难平的样子,让人难以接近。

    “回来了?真不懂事,这么久才回来,等我们老死了,谁给我们发丧!”蝶的养父对蝶这样说,然后便走到了里屋,并没有多看姜鸣几人一眼。

    “别管他,一天就是游手好闲,我给你们做点吃的。蝶,你陪你的朋友先坐会儿。”

    蝶的养母笑骂一声,便走进一旁昏暗的厨房,乒乒乓乓地收拾着饭菜,不时听到旁边中年男人的呵斥声:“小点声,败家娘们,做饭都要吵着我,吃吃吃,今天吃了,下顿喝西北风去!”

    蝶低下头,轻声道:“姜鸣公子,夷忧姐,抱歉了,家里太穷了,难免生活上不体面,还请你们不要介意。”

    姜鸣方欲安慰,申夷忧却道:“穷一些倒没什么,就是太懒太脏,还指望日子过得好,那不是做白日梦了吗?”

    申夷忧故意将这句话提音很高,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里屋的人似乎也当作没有听见,并没有人回应她的傲慢无礼。

    “夷忧,没必要这样!”姜鸣出声示意,因为此时蝶的脸色已是颇为不好看,并非责怪之色,黯然伤心的情绪多了些。

    一时无话,在沉默中等待了不多时,饭菜也便端了上来,劳顿了半日的蝶笑着吃了许多,姜鸣只是象征性得喝了两口稀饭,便没有再动碗筷。

    至于申夷忧,似乎今日特别挑食,面对着三道油盐不香、调味不全的小菜与掺着饭渣的白稀饭,犹豫了一会儿却没有勇气下得去口。

    “姜鸣,陪我出去走走?”饭未用完,申夷忧便急着往出走。

    姜鸣向蝶说了一声,蝶只道:“姜鸣公子,你们出去走走就好了,我挺适应的,现在还要帮干娘收拾碗筷,就不陪你们了。从这里出去左转,过了一条小桥,不过百步便有一条街区,那里是小雍的夜市,一般不到深夜不会宵禁,这几日这里有花灯会,应当是挺有意思的。”

    姜鸣表示理解与感谢,微微颔首向蝶的养母示意,表示对晚餐感谢,便也不停留,跟上了申夷忧的脚步,至于礼节什么的,在他眼里,并不重要。

    “你今日为何这么暴躁?几番话说的蝶都羞愧得无地自容了,你可不像那么不考究的人。”姜鸣问道。

    “不想就不想,哪有那么多问什么?看见蝶的养父养母就厌恶,能将女儿卖掉的人哪有那么好心?那种嘴脸,真恶心。”申夷忧声含嗔怒,一跺脚便自顾自个儿地走开,丝毫不给姜鸣接话的空间。

    “女人啊!”姜鸣轻叹了一声,连忙跟上,在此时倒像是真正惹怒了心上人的无知青年了。

    每年四月中旬,小雍城有长达十数日的花灯盛会,在这样一座山水小城之中,这场节日并不比春节逊色多少,反而因为花灯的特殊性。

    更多的年轻男女更愿意乘此时外出漫步,花灯迷眼,并肩而行的情侣比比皆是,这种简单而大方成体统的节日,其实更是一场旖旎的幽会。

    “你说,蝶那姑娘,是不是故意的?她可没有说这里是这般景象。”姜鸣见到成双成对的男女在花灯街市间漫步,立刻愣在了原地。

    申夷忧轻哼一声,道:“我怎么感觉那姑娘从一开始就认为我们是那种关系,今天你出来追我,落在她的眼里,可能真就是在哄我了。本小姐的名声,让你占尽便宜了。”

    申夷忧话语虽不客气,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姜鸣松了口气,道:“那你那会儿不是真生气吗?”

    “哎呀,什么都问!”申夷忧怒气冲冲地推开姜鸣,怒怪道:“真是石头,女人每个月都会这样的呀!”说完,申夷忧的脸便瞬间红透了,转过头也不理会姜鸣,大步向前走去。

    “呃!好像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姜鸣汗颜。

    当然,这段小插曲并没有影响什么,过了一会儿,申夷忧便主动拉着姜鸣去了摆在街前的小吃摊位,点了两份河西馄饨和凉拌春笋,大快朵颐地吃起来。

    “我就知道你也没吃饱,两口稀饭也没什么分量。我就吃不下去那种饭菜,

    可能真的是自小用餐都比较讲究吧,就算逃出来闯荡,也时常好酒好菜,品相与味道都糟糕的饭菜实在有些难以下咽。”申夷忧喃喃说着,嘴上也不忘记咀嚼馄饨。

    姜鸣也是有些感慨,申夷忧自小养尊处优,但年成却遇到一桩桩悲苦事,没有自由地被人当作利益交换的工具,困在牢笼中无力挣脱,对于一个正值青春的女子来说,这是怎样的凄然?

    “夷忧,夷忧,估计你的父母也想让你一辈子没有忧愁吧!只是……”

    “什么?”申夷忧似乎没有听清楚他念叨着什么,全不在意地拍打在了姜鸣的肩头上,道:“赶快吃啊,吃完了陪我去看花灯,别错了时辰。”

    令姜鸣欣慰的是,申夷忧似乎心情突然变得好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花灯会的氛围影响,走在街市上蹦蹦跳跳,远不似在寒武关化身男儿时神态压抑。

    她不时挑着小摊上的奇异物什把玩,不时买来一些不常见的吃食品尝,一边与姜鸣谈笑着风景趣事,一边又趴在桥栏边上看月夜鱼出水,不知不觉间挽起了姜鸣的胳膊,如同真正的恋人一般,徐然漫步。

    “这座桥,被称作花桥,听说在满月时候,桥下水中的鲤鱼会汇聚出水,摆出一条银河的模样,好像也是为了赏花灯月色一般。”

    “这片小江,是上渊流的分支,据说上百年都没有枯涸过,有一种古老的大鱼鲲镇守,曾有人见过鲲影映月。”

    “这里的花灯与整个垣野界的花灯都不相同,据说这里有六棱状的花灯制法,是一位突破天位境界的神人闲极创造的。”

    游人闲谈纷纭,大抵说得是一些民间传说与风俗习貌,不管真不真实,总能与今日这花灯盛会牵扯在一起,蕴含着美好的寓意。

    申夷忧站在花桥之上,月色衬托的倩影极为优美,她仰起头,沉浸在皎皎月华的沐浴之中,她眉间一丝忧愁,总不掩此时灯影扰扰的繁华,她望向这条黝黑的小江,一望无际地贯穿全城,正如她的思绪,曾飞过秋千去。

    如果我今日洗尽忧愁,可否与你饮酒于春秋?

    如果我今后不能夷忧,是否唯有浓情苦淹留?

    申夷忧突然明悟天地悠悠,竟不能放己身自由,岂不悲痛?

    姜鸣走进她身旁,入情般扶住她的肩胛,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再走一会儿就回去吧!”申夷忧转过脸,避免与他的目光直视。

    “好。”姜鸣将一块吊有流苏的翠色玉石塞到她手里,道:“你刚才看上的玉坠,我花光我的积蓄买了,一人一块,多了没有。听那卖玉的老人说,这叫‘零玉’,是一种三垣之地产的玉石”

    零玉,象征着一段爱情。姜鸣可能没有听说过,但是申夷忧知道。

    不知道姜鸣是不是故意地,可是申夷忧接过那通透的玉石,脑中便有无数思绪变为心底的忐忑,那段让她憧憬的传说中最凄美的故事,那本经过才女妙笔生花写出的温婉的多情传记,都让她的心口只剩下对那两个字的吟诵:爱情。

    申夷忧攥住玉石,感受着清凉的舒适质感,一时没有想到说什么,这时候的沉默无疑显得颇为旖旎。她与他四目对视,不自觉间缓缓靠近,迷离眼神,像一场来自梦中的邂逅,终于,两人嘴唇相触。

    轻触而分,浅尝辄止。

    申夷忧慌乱地转过身,似乎要逃离,却又背对着姜鸣站在了不远处,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佯装着淡漠的口气道:“今日的事,都忘了吧。”

    姜鸣抓住她的手,深情地盯着她那盈盈双眸,下了一个重重的决定,他轻声道:“我们,尝试着开始吧。”

    一语深情,半日凝视,执子柔夷,念子忘忧。

    约莫定昏时分,两人才迟迟回到蝶的家中,蝶与妇人正在点灯相候,里屋传来中年男人厚重的鼾声。

    “蝶姑娘,麻烦你们一直等候了,今日倒是我们忘了时辰,抱歉之处,还请见谅。”姜鸣微微颔首,不好意思的致歉。

    蝶与妇人齐齐站起身来,蝶笑着道:“公子言重了,我已经为你们收拾好了房间,靠东边的里屋,需要什么叫我就好,我就在你们旁边住。”

    “哦,劳烦姑娘了。今日住一晚,明日我们便离开,叨扰了。”姜鸣往蝶所指望去,那里分明只有两间卧房,一间是蝶住的,另一间……呃……“就一间?”姜鸣失礼愣住,神情颇为尴尬。

    蝶也怔住,盯着姜鸣的眼睛,试探道:“家中贫寒,只有三间卧房,预备的一间是留给公子与姐姐住的,布局陈设是简陋了些,今日天色已晚,若是不嫌弃就先凑合住一晚吧。”

    这是简陋不简陋的问题吗?

    姜鸣心中有种骂人的冲动,但见到蝶单纯的模样,憋在喉间的话也是生生咽了下去,他甚至在努力让自己明白,可能蝶真的不知道此中忌讳吧!

    姜鸣只得点了点头,僵硬地表示了感谢,便看向脸色通红的申夷忧,没有多说什么,抓住她的手,将之带进了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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