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苏映雪已经收回在莫江城身上那道目光。从流碧手中稳稳的接过了碗,低头灌了一大口药汁,侧过头凝视着朱常洛憔悴的脸,然后轻轻俯身覆上,唇舌冰凉纠缠柔滑,苦涩的药味彼此口中泛滥弥漫……闭上了眼的苏映雪,清析无比的听到自已此刻的砰砰心跳声。

    一片瞠目结舌中,苏映雪神色平静,从怀中拿出一方锦帕,帮朱常洛抹去唇边药迹。人生最难第一次,既然迈出了一步,下边再做什么都是水到渠成。随着第二口,第三口,一直到碗里的药见底,苏映雪由羞涩到平静,到最后自然的丝毫不见半点局促,仿佛她正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此时寝殿内的人并不多,涂朱和浣碧早就惊得傻了,一个瞪着眼,一个捂着嘴,二女红着脸瑟瑟缩在一边一声不吭;宋一指侧着头转到一边,尴尬别扭到了极点;唯有隐在殿门处的莫江城,从苏映雪俯身相就的那一刻,就已如同木雕泥塑般竖在那里,黑暗遮住了他的脸和大半个身子,但是遮不住他急剧起伏的胸口以及粗重不匀已经不可抑制的喘气声。

    眼下万历一朝,民间风气已经极为开放,什么女人守寡再嫁,男着女装招摇过市,甚至于还有什么裸奔的,这些事虽然稀罕却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那些毕竟发生在民间。在这皇宫内院,一个大姑娘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公开与一个年轻男子唇齿相交,这个事要是传了出去,说轻一点,那是不自重;说重一点,若是沾上了个淫字,这辈子也就毁了。

    见药已喂完,宋一指转过身来,看向苏映雪的眼神已经变得颇为复杂。做为此时殿内唯一长者,宋一指没有丝毫犹豫向涂朱流碧道:“你们俩个小姑娘,老夫不懂你们宫里那些大规小矩,但是吃过的盐比你们吃的米多。别看这人的舌头软,硬起来时能强过杀人的刀,不管为了什么,今天这事就当没看到罢。”

    涂朱和流碧不是新来乍到没见识的小宫女,对于宋一指的提点心领神会。涂朱沉稳,看了一眼流碧,上前行了一礼:“多谢宋先生提点,奴婢们知道轻重。苏姑娘救了殿下,就是救了慈庆宫阖宫奴才一条命,奴婢们只有感激,没有恩将仇报的。”

    低着头的流碧在一旁默不做声,眼睛不自主的瞟向静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太子,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偷偷看向苏映雪的目光多了好多意味,经过今天这事,可以肯定的说用不了多久,这慈庆宫内就要添人了……一想起这个流碧柔肠百转,有说不出的滋味。

    宋一指抚须微笑:“好孩子,识进退,很不错。”

    苏映雪脸微有些红但瞬间变得自然,如同风过水面不起丝毫涟漪,对着涂朱流碧点了点头:“多谢二位姐姐。”起身对着宋一指深深施了一礼,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经过僵在在门口处的莫江城时,脚步丝毫没停,风一样飘了过去,打开房门,姗然远去。

    她的离去没有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宋一指再度给朱常洛切脉,而涂朱和流碧一脸紧张的盯着宋一指,生怕从这位神医的嘴里再蹦出什么死呀活的字眼来,收起手指的宋一指,一直僵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成啦,总算能坚持一阵子啦。”

    尽管这句话也算不上什么好话,对于惊惶中的涂朱和流碧来说已如闻纶音,流碧更是欢喜的双手合什,向空中默诵祝祷个不停。

    宋一指暂时放下心事,这才想起殿内还有一个莫江城,忍不住道:“那位莫家大爷,连两个小姑娘都明白的事,老夫也不必和你饶舌了。”

    鼻端犹有幽香未散,那人离去时带起的一阵风,终于使一直在怔忡出神的莫江城回过神来,不知是不是站得太久的缘故,一双腿有些发软,身子无力的靠在殿门,一双手死命的捏在一起,但隐在暗淡光线中那双眼,闪烁着让人难以忽视的眼芒。

    尽管他人在阴影中看不清脸色,但是宋一指还是感到有些古怪,皱起了眉,错愕道:“你怎么啦?”

    “您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这一开口吓了所有人一跳,包括莫江城自已,发出的声音好象刀尖划过粗砺的山岩,间杂沙哑和尖锐,声音嘶哑刺耳难听:“她都生死不计,宠辱不论了,我还能说什么?肯定是在做梦,连信都不敢信啊……”

    对于莫江城异常的表现,宋一指眉头越拧越深。他一生专心医术,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从不分心旁顾,但望闻问切的医家功夫早已是炉火纯青,眼前的莫江城的表现在他看来十足实的就是心结郁结,急火上升的急症,宋一指心善,转念间心里已经想过了几个方子,准备给他用上一用。

    看了一眼半开的殿门,又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莫江城,涂朱心里顿时有些了然,不由得生出些怜悯,忍不住几步上前,将一杯热茶放在他的手心,柔声道:“莫爷是咱们殿下知交好友,如今心急发慌,乱了方寸,快些回回神,别尽说胡话了。”

    掌心中传来热热的温度,使混乱中的莫江城勉强恢复了一丝神智,发生过的一幕幕如电光石火般在脑海中掠过,莫江城眼神亮得吓人,看了看手中这碗茶,转手放到涂朱手上,转身就走,步履踉呛,经过门槛时,险些摔倒。

    涂朱大为担心,惊叫道:“莫爷小心。”

    伸手扶着门棂,莫江城摇了摇头道:“姑娘说错啦,没心的人没必要小心。”忽然呵呵笑了几声,转头看天,叹了口气:“没有月亮……没有月亮了。”说完挣起身来,一路跌跌撞撞的去了。

    在他走的那时候,脸上那一道闪亮的泪痕,没有逃得过涂朱的眼,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阵酸酸胀胀的难受,下意识的走到门口,抬头看了看天,果然黑黢黢的连星星都没得几颗,更别说月亮了。

    流碧有些不安,几步上前拉了涂朱一把,悄声问道:“姐姐,你怎么啦。”

    涂朱连忙低头拭了一下眼角,涂朱摇摇头:“风大迷了眼,不妨事。”

    当朱常洛终于有一丝意识的时候,第一个感觉就是觉得一股温暖中和的热流在自已体内奇经八脉中到处游走,来在自已体内经脉中大肆暴虐的冰热二股气息,似乎这对这道温和的气息极为畏惧,纷纷四散溃逃,这股暖流绵绵泊泊似无止境,将在经脉中四散奔逃的冰热二息渐渐逼到丹田。

    当脸上赤红和青黑完全褪尽的时候,朱常洛赫然瞪开眼来,依旧是如清水般透明见底,展颜一笑:“成啦,我没有事了,哎,我都快要算不清,你这是第几次救我了。”尽管神色蒌靡不振,笑容堪比阳光灿烂。

    脸色苍白的叶赫理都不理他,掌心中热气吞吐,在他体循环周天,助他固本培元。

    见叶赫独自打座调息一句话也不说,有些心虚的朱常洛讨好的笑了一笑:“不是我说你,让你去练兵,可没叫你去练自个啊……瞧这折腾的,黑大个快变成黑炭头了。”

    对于他的调侃,叶赫理都不理,长吐一口气收式敛息站起,挺拔身形笔直有如出鞘利剑,一双眼黑幽深远,这让朱常洛瞬间想起刚才昏迷中见到那片黑色深渊,顿时生出浮沉大海之中的无力之感。

    “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已,就这么急着死?”

    朱常洛勉强着嘻皮笑脸:“安心啦,我才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有你和宋大哥在,我有信心的很。”

    眼里都快喷出火来的叶赫愤怒的转过身:“今天的事多么凶险,若是我稍回来的晚一些,你这条小命也就交待了,难不成你见阎王后,也这么浑不在意么?”

    “你放心,最近比较劳神,那个洋鬼子好难搞,今日和他斗了半天,确实有些累,以后保证不会这样啦。”

    叶赫定定的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从今天起,我会寸步不离的在你身边。”停了一刻,接着补充道:“……我不到兵营了,走时我和孙先生打过招呼了。”

    “宋师兄已经说了,你若是不爱惜身子,还一意这样劳心费神,今后象今天这样的发作,次数会一次比一次多,真到了寒火之毒攻心之时,你这条命也就到了头了。”

    “快些安排好你身边这些事,过几天准备带你出去寻一个人。”

    几句话说的冰硬坚硬,象一块块石头砸得朱常洛一阵头晕,摸了摸涨得有些痛的头,他和叶赫相处日久,就冲叶赫那紧抿的嘴角,刀削的表情,显然这位的想法已经是山磐石坚,不可转移。

    听他语气中那异乎坚定的固执,朱常洛吃惊之余,不由得伸手挠了下头:“……不用这样的,我和你讲,三大营中最后一营终于有眉目了;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神机营就会成立,到那时,大明就不会象现在这么疲弱……”

    没等他将这大好蓝图描绘完,叶赫冷哼一声打断:“这些和你的命比起来,那个更值?”

    被噎了一跟头,朱常洛不再说话,良久后悠悠开口:“刚刚在昏迷中,我好象行走在一片黑暗之中,唯一的路的尽头处有一扇门,有那么大……”说到这里,眼神空洞迷茫,神情犹有余悸:“我差一点就推门进去了。”

    “后来呢?”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却掩饰不住其中那一丝明显关心。

    “后来,我好象听到门内有一人在唱……”

    这个答案大出叶赫的意料,瞪圆的眼睛中全是狐疑。

    “真的,我清清楚楚听得真真的……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更比旧坟多。新坟埋的汉光武,旧坟又埋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原前埋诸葛。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叶赫的脸色本来阴沉着没有放睛,听完这一段后直接可以拧得出水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常洛叹了口气,蓦然抬起眼眸直视叶赫,轻声道:“我不知道还能够活多长,我只担心要做的事情做不完。”

    听完这一句话,叶赫怒意如同潮水奔雷般瞬间退去,剩下只有惊愕和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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