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真相大白,流言果然不可信。”朱常洛淡然一笑,翘起的嘴角带着几分讥诮,目光便落在了李三才身上。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眼下朱常洛的话想当然的引起殿上百官集体共鸣,一时间纷纷应和,各抒已见,一片称好附议之声。

    申时行环视众臣,又看了看叶向高,再看了看李三才,最后将目光落到朱常洛身上,心中再一次对这位少年太子的权谋手段配服的五体投地。经历今天一事后,李三才这个人算是毁了个干干净净,而叶向高必定会死心踏地的倒向太子一边,用至死不悔这四个字怕是不足形容出叶向高此刻的心情。

    由此联想到之前朱常洛和自已提到的党争问题,申时行的眼底再次添上了些莫名意味,眼下朝中两个刚成气候的派别,在太子貌似不经意的无声无息举动中,一个随着沈一贯的下台正式宣告进入式微。另一个随着今天的过去已经彻底的崩溃毁灭,再没有一星半点的留存。

    忽然申时行不由自主的想起两个人,一个是肥头大耳的郑国泰和那个淡泊如素的顾宪成,这两个人好象人间蒸发了一般,无声无息就从朝堂中消失了?目光最终落在恬然坐在椅上的太子身上,见他神态自若,喜怒难辨,不由得心头怦怦乱跳,隐隐想到了什么,只觉得说不出的畏惧,这位少年太子心思之深,谋虑之远,实在已远远超出他所能想象。

    眼神落到放在金交椅上那修长如玉的手,申时行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生得如此颜如皓玉偏偏又如此早慧通达,搜遍心中历史人物,似乎也只有三国时周郎堪与匹配……这个念头刚起,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申时行的脸突然就变了色。

    王锡爵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想什么呢?”

    申时行如同受惊一样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回道:“没什么,一时走神,想到了一句话。”

    王锡爵狐疑的瞪着他:“是什么?”

    申时行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他想到的那句话在心里翻来滚去,可是决计不敢也不愿和任何一个人分享。

    不说申时行心中翻江倒海,群臣心中也是倒海翻江,对于他们来说,此时太和殿上情势格外分明,而且确如太子所说,是谁口中说的那一个是真的事实,到现在为止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下面要如何进行下去。众人的目光由叶向高再到李三才,如同走马灯一样此来彼去。

    事情终究需要一个了局,申时行是内阁首辅,当仁不让的出面主持大局:“殿下,事情已经如此,如何善后,臣等谨尊谕旨。”

    事情终于了关键时候,对于这个自始至终一直笑如春风的少年太子,此刻一举一动无不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就连处于混乱中的李三才都抬起头,呆呆的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朱常洛。

    朱常洛侧过脸,眸中华彩泛光:“叶大人,依你说怎么处置李大人?”

    如同申时行料想的一样,此时的叶向高对太子的心情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几乎是连想也没有想,上前一步跪下:“李三才居心叵测,辱及先母,本来不想与他干休,但幸有殿下圣明,为微臣和家母洗刷冤屈,至于如何处置于他,全凭殿下一言而决。”

    朱常洛清澈的眼神在他身上流涟一圈,灿然一笑:“很好,大人有大量,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叶向高脸有些涨红:“不敢当殿下夸奖,至于这位李大人,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若不是他挑出此事,我和母亲终究难免要压在人舌根下过一辈子。”这句话反讽的厉害,呆立一旁有如泥塑木雕的李三才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而立身朝班躲在人后的吴龙更是禁不住一阵不寒而栗。

    “说的好。”朱常洛赞赏的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在寂无人声的大殿中不断回响:“荀子曰: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巳,则知明而行无过矣。依我所见,叶大人可将此语当做座右铭,将眼前些许挫折蹉跎,只将做是人生中磨练即可,从此立志报国,如此可不负令堂当年生你养你一番艰难。”

    听了朱常洛这一番话,叶向高心悦诚服的低身受教:“微臣唯有肝脑涂地以报殿下,今后只以殿下马首是瞻。”

    对于叶向高丝毫不加掩饰的表达忠心,顿时引起群臣一阵微微骚动。在场都是深通厚黑之道的行家,马屁人人会拍,各有巧妙不同,象叶向高这种完全不顾读书人风骨铮铮,堂而皇之的在太和殿上表忠心的极为罕见。若是平时早有言官出班,当场就弹劾个阿谀奉承之罪,可是今天那些平日有个风吹草动就如同苍蝇见血的言官们,一个个奇怪的很,在太子清冷的目光下变得一水的钳口结舌,缄默不语。

    一些大臣看向叶向高的眼神中除了羡慕就是嫉妒,已经可以预见,经过今天这一次的事,叶向高身上彻底贴上了太子心腹的标签,从此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刚才叶向高说要感谢李三才,现在看来确实要好好的大谢特谢,果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安抚完叶向高,便要发落李三才,既便是处于木怔当中,李三才也能清析之及的感爱到来自殿下传来的莫名威势,此时的李三才连人带心早就变成一锅乱粥,但不妨碍他清楚明白一件事,今天自已逃不掉一个失察枉言,构陷大臣的罪名。

    朱常洛淡淡的看着李三才,良久开口:“李三才,你还有什么说?”

    李三才眼神中颇有挣扎之色,半晌才道:“无话可说,任殿下处置。”

    看着这个曾是自已最看重的弟子,王锡爵忍不住颓然长叹,声音虽然不大,却正好够得几个人听得到。

    申时行恨恨的拉了他一把,不及说话,先递过一个警告的眼神。

    此时他对太子的感觉由原来的又敬又爱,变成了既敬且畏,虽然一字之差,却是宵壤分别。在今天之前尽管这位太子前后做了不少惊人的事迹,但是在申时行的眼中,终究还是稍显稚嫩,欠了些火候。可是过了今天,亲眼目睹了这位太子点尘不惊,春风化雨的一番手段,已经足以让申时行真正的心悦诚服,正式拿他当一国储君看待。

    群臣中和申时行有一样想法的远不止他一个,打量着这个登上储位仅仅三月的少年太子,看着他由初时的默不做声,到后来的锋茫渐露,再到现在的飞龙在天,群臣不乏一些难搞的硬骨头,可是在太子淡然眼神之下,油然心生敬畏。

    “既然如此,李三才既然承认有过失,那么有罪当罚,有过当受,朝廷法纪乱不得。”

    李三才面如死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唯殿下之命是从。”

    朱常洛静静打量他一下,声音转高:“传我口谕,即日起免李三才佥都御史、凤阳巡抚、漕运总督三职,空缺由吏部推选人员,由内阁裁定。”少年声音清朗动听,却也隐藏风雷肃杀。

    在这紧张一刻,几乎是所有人都可以预展见李三才的下场了,掳官去职之后,剩下的还能是什么,几乎不用猜都可以知道的事,但凡和李三才有过交往的人全都竖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看着这位风光显赫一人三职的大臣最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就在这个时候,殿角忽然跑出一个小太监,伏在朱常洛耳边说了几句话,有些眼尖的大臣忽然发现太子一直不动的脸色有了一丝变化,时间很短,随即如常。

    摆手让王安退下,朱常洛静了片刻,眼睛冷冷望向李三才,殿上气氛瞬间又降了几度,众臣见太子脸上依旧春风满怀,却连眼眉都不带动一下,如今放下了脸,虽然明知不是针对自已,可是没来由的一个个都从脊梁骨到天灵盖蹿出一丝寒气。

    “就去山东东昌做一名推官吧,掌理刑名,分理清浊,多为当地百姓做点好事吧。”

    随着太子最后一句话落地,先不说李三才已经摇摇欲倒,就连殿下一众诸臣全都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总算没有一掳到底,推官虽小,总归还是个官,只是让众臣不明白的是太子的态度,为什么忽然就来了这么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

    李三才身兼三职,权势滔天,人脉通达,多年经营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不可小视,其中一众言官一见这个情况,便有些心眼活泛,已经在互相递开了眼色,准备联命出班求情。

    听到下边窃窃私语,朱常洛只瞟了一眼,便已明白这些人心里在打些什么主意,忽然站身起来:“大明盛世,来之不易,纲纪有度,有奖有罚!若是这大明朝廷变成徇情枉法的地方,那么百姓们还能有什么指望!”

    明明只是一句淡淡的话,太和殿上却生出一股浓重之极风雨欲来的压迫之力。

    先前几个蠢蠢欲动的言官瞬间打了焉,低了头如同锯了嘴的葫芦。

    “李三才,你可有话讲?”

    明白大势已去的李三才,在这一刻已将前后想了个明白通透,一切的起源都在于吴龙不早不晚,就是在关键的一瞬间临时反水,才导致今日一败涂地,忽然想起吴龙那一刻莫名失踪,此刻的李三才有如雪水淋头,什么都明白了,抬起头苦笑一声:“殿下千思百虑,算无遗策,李三才心服口服。”

    朱常洛眼底锋茫一闪而过:“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今日之事就当是个教训罢。”

    李三才暗暗咬牙:“是,多谢太子殿下费心教导。”

    李三才来到王锡爵面前,恭敬的行了一礼,而后一言不发的离开,经过吴龙的身边时,脚步顿了一瞬,望着他的背影吴龙顿时觉得喉头发干,嘴张了几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

    王锡爵激动的胡子有些发颤,申时行怒其不争的瞪了他一眼,低声道:“绷着点,还嫌今天丢人丢的不到家?”

    王锡爵叹了口气,用同样的低沉声音答道:“你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其实你比我心里清楚,这个李三才确是当今朝廷中少有的有才干之人,只是可惜……”

    没等他可惜完,申时行已经冷冷的截住了话头:“有才无德,害群之马,纵然才高八斗,终是养痈为患。与其等他势大,还不如趁早剪除为妙。”

    乾清宫里,寂静安祥,万历皇帝静静坐在御案前,似乎在沉思什么。

    就连黄锦捧着一碗茶进来放到他面前,直到沁人心脾的茶香丝丝缕缕的穿过鼻腔沁入心胸时,这才回过神来。

    “前面都有什么动静了?”

    声音低沉有力,黄锦是久侍圣驾的人,一听就知道这是皇上心情不悦将发未发的前兆,不由得着意加了几分小心:“老奴听说,前边争辅争得热闹着呢,李三才和叶向高二位大人都掐起来了……”小心抬头看看了万历的脸,皱成一团的老脸有如盛放的菊花:“万岁爷,您只管安心静养就成,前朝那些事,有太子呢。”

    对于他这一番奉承讨好,万历表现的不置可否,眼睛在黄锦脸上盯了许久,一直看到黄锦浑身汗毛倒竖,出了一头一脸的白毛汗,终于忍不住小声苦笑哀告道:“陛下……您别这么看着老奴,人家害怕。”

    “去,把太子叫来,朕有话问他!”(第九小说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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