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塞尔从冥想中醒来,心里有些烦躁。他决定出去走走,掩好房门拾阶而下,经过大堂时扫了一眼原先就餐的位置。

    女猎人不在座位上。阿里莫特同邻桌的客人已熟悉得像亲兄弟一般,勾肩搭背地大声说笑。梅伦坐在一旁喝着酒,听他们交谈,偶尔插上几句。

    “……你们猜那个女郎怎么回答?”

    “她恼羞成怒了?”

    “不,她一点儿都不生气,反而像个淑女一样礼貌地回答:您说得对先生,既然您待您的骡子如您的手足,我也应该如尊重您般尊重它,所以我保证会用最好的饲料招待您和您的‘手足’——或者,你们还需要两头母驴?”

    阿里莫特的桌子骤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又很快淹没在周遭的喧哗中。虽然过了晚餐时间,但酒精的渲染让大堂内的气氛像煮开水的锅炉般热烈——没有谁留意到,法师沿着墙脚无声移出门口的身影。

    沸腾的人声被关在背后的旅店内,伊塞尔随意捡了个方向,缓步穿行在马萨镇的街道上。两旁民居里摇曳的烛光透过几扇没掩实的窗户勉强照清了路面。远近所见,大部分的房屋顺从于夜晚的沉寂,只有少数几栋门前布置了魔晶灯的楼宇,在晦暗的黑夜发散着招摇的明光。晚风轻轻吹过凹凸不平的泥沙路面,卷起几缕浅浅的尘土,也吹过伊塞尔的袍角,逐渐抚平了他心绪的波澜。

    腿上的魔咒终于不再致力于考验他对痛觉的忍耐度,但这并不代表万事向好的一面发展。比如,那在消灭克罗斯能兽时让弓箭手梅伦目瞪口呆的力量,其实他还无法完全自如地控制。意外获赠的强大、陌生的力量,不一定是幸运的证明。无论伊塞尔在阿里莫特的冒险队面前表现得如何镇定,事实上当时他比他们更加吃惊和畏惧——而不是畏怯,只是提醒他需要警惕。

    就算现在回忆,那也是一场可怕的经历。在集结的能兽群被破开的瞬间,伊塞尔通过精神力清晰“看”到了空气中所有元素的毁灭——是的,毁灭,是最彻底的消失。不仅如此,他甚至感觉到空间的扭曲,如果不是他能支使出的神力还非常有限、控制力还十分生疏,他怀疑说不定会一举将周围的空间撕裂!这就像是警告他:光明神力,绝不等于伟大的巴尔亚照耀大地的仁慈。

    理所当然,一位亚斯主神的神力不是凡人能轻易驾驭的。伊塞尔自信在研习法术上的天赋,却不至于自负同时拥有神术上的天才。何况,得以触发神力的契机本身就是一个谜团。他认为自己的处境如同坐在一头野性难驯的魔兽上,尽管他不知道是谁事先套上了绳索,尽管他已经骑着它迈出了第一步,可他没把握能始终控制它安分地行走在规定的道路上,同时不把他甩下去——这个比喻或许不恰当,但最接近他对体内神力的直观感受。巴尔亚的光明显然自有意志,他能敏感到它的桀骜不羁和蠢蠢欲动,一旦被唤醒似乎随时会冲破他的身躯的禁锢——所以有时候会让他感到烦躁——要控制它为己用,仍需要反复磨砺相互契合。值得庆幸的是,他发现曾经使用过的那部分神力再次被支配时,明显会变得乖巧许多。

    伊塞尔若有所思,闭上眼,意识里再次浮现梦中所见:无边无际的星海深处,巨大的白色光球放射出刺穿黑暗的光明,死死抵挡着后者孜孜不倦的侵袭,一点一点,以丝毫之差的幅度,逐步收缩……

    空气里飘逸不定的风元素夹带着淡淡的血腥。伊塞尔停下脚步,虽然他已无法驱使元素,但他的精神力依然能捕捉到它们最细微的举动。

    右后方数米开外,一条狭窄的小巷深入黑暗。那是星月照耀不到的地方,好似一头怪兽张着大口等待猎物自投罗网。远近零落的人声、蹄音以及马车轮子滚过地面时有节奏的咕噜声,传到这里都像被吞噬了一般,不留半点声息。

    赏金猎人皮里藏匿在黑暗中,背部紧紧贴住墙面,努力抑制住粗重的喘息。他手里抓着匕首,全神贯注倾听四周动静,每个毛孔都在汲取风里任何丁点可能来自敌人的信息。虽然他力持镇静,其实心底却已一片混乱。一个小时前他还在冒险者之家品着美酒惬意地与老友吹嘘冒险经历,怎么转眼之间就落到了置身险境遭人追杀的狼狈局面?

    离开冒险者之家后,皮里走访了镇上一家皮毛铺子,商铺老板也兼作地下集市的中介。皮里预备将冒险队从沙漠带出来的容易出手的魔兽材料卖给对方。虽然中介商的出价比不上冒险者之家,但胜在买卖不问来历,办事效率快。所以他还打算通过老板购买几匹好马,以便明天尽早上路。

    谈好价钱从铺子里出来,完成任务的赏金猎人浑身骨头也轻了几分,脑筋开始转悠起到镇上有名的香水巷寻一段艳遇。他正兴致高昂地想象着将要遇见的一夜情人可能会有一双修长光滑的美腿,没留意经过身边两个行色匆匆的少年。等他因为腰间突然减轻的重量而醒悟,宝贝酒囊已经落在对方手上。

    皮里气恼万分。作为一名优秀的赏金猎人,自认以小心谨慎、精明过人为优点的资深冒险者,经历过许多次高风险任务也没出过大差错——竟然一时大意被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偷得了手,他的自尊心倍感受伤。

    少年们见失主追上来,像滑溜的泥鳅在幽暗纵深的巷子间东奔西窜,试图借着对地利的熟悉摆脱他。他们有恃无恐地吹起口哨,不一会儿又有五六个人影从各处角落、房屋的阴影里跳出来,拦在皮里的去路上。

    皮里无意瞥见其中一个身影,良好的记忆力将对方与冒险者之家门口的人影重合,顿时明白自己早就被盯上了。他大概猜到这人兴许发现自己腰间的皮囊出来时鼓了起来,以为是兑换的金币,又见他独自出行,便打起了歪主意。想到这里,皮里的火气不免又高了两分,只是不知在恼怒这些人竟敢对他下手,还是在懊悔自己的托大。

    阻拦他的不过是几个地痞和低阶冒险者,对付身经百战的中阶赏金猎人,最多只能仗着人数拖延时间。然而皮里根本无意正面驱逐这些人形障碍,他手按墙面飞身跃上屋顶,踩着房子的屋檐向少年们的背影大步跨去。

    此时带着赃物的少年察觉到皮囊里晃荡的液体,一手揪着袋口,另一手不知用什么东西一抹一拉。密封的皮囊毫无反抗地被一下子解开,巷子里顷刻充满了浓郁的酒香。

    “该死的,琼斯那家伙看走眼了!”少年气哼哼地说,陡然听到同伴大喊“小心”,反射性地将皮囊摔出去,拉着他反方向飞奔。

    酒囊撞上赏金猎人对面的墙壁。皮里纵身抢去,袋中盛着的美酒因为墙面的反作用力已经泼出大半。他的火气即时冲到了,随手甩出匕首,盛怒之下不留半分余地。

    昏暗的视野里一道银光闪过,摔了酒囊的少年连惨叫都来不及便倒在地上。他的脖子从左侧被切开,大片温热的血液泉涌似地喷溅出来。少年死死地瞪大眼睛,身体像刚捞上岸的鱼般一抽一抽地挺着,喉头还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突然头一歪就断了气。他的同伴尖叫一声发足狂奔,连同那伙阻挠者四下逃窜,没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皮里皱了皱眉,收好失而复得的宝贝和匕首,转身往回走。他并不愧疚下手太重杀了少年,只是担心惹上这伙地头蛇会有额外的麻烦。

    赏金猎人对危险的预感倒是准确,在返回旅店的半道上,他就遭遇了伏击。

    细窄的小巷里,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这使得他的感官比以往更为敏锐。他能感受到从伤口流出的鲜血滑过皮肤的奇异触感,甚至是胸膛每一次随着呼吸起伏带动衣甲的轻微摩擦——但始终没有除他以外的生息。

    可是皮里能肯定,对方就在附近。那也是一名赏金猎人,专长刺杀,更不幸的是实力等级在他之上。皮里没法再安慰自己是一时大意,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反复提醒着他沦为别人猎物的残酷现实。狩猎者要杀他并不太难,不过显然对方更想折磨他,以发泄不久之前亲弟弟被他用匕首割断脖子的仇恨。

    皮里不愿相信,他能从成群结队的鱼尾蝎包围中逃生,却要为了一个小偷死在这种地方。他告诉自己,再忍耐一会儿,再忍耐一会儿,他并不是没有机会。这条巷子离旅店已经不远了,只要坚持到那里他便能得救!

    皮里的思绪骤然中断,倏地朝前扑倒,急速一滚。地面发出一记“噗”的闷响,声音细微得一不小心就会被忽略。然而一刹那间,他仿佛感觉到了利刃贴身擦过的寒意。

    ——其实皮里没有听到任何声息,连风声都没有,只是汗毛隐约从空气里察觉的压力刺激了他的本能。

    思想的火花不足瞬息,皮里根本没时间庆幸,只得奋力地滚动。身后发出一连串利器扎进地里“噗、噗、噗”的摩擦声,溅射的泥土裹着碎石击打在他的脖子、后脑勺、脸上,刺得皮肤阵阵发疼。他不知道滚出多远,当肩膀触到坚硬的墙面时猛地借力弹起,掌心执匕反手挥出一道圆弧——可惜,落空了。

    皮里浑身汗毛直竖,霎时间神经紧绷到极点!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自然存在的元素因为某种看不见力场的压迫而停滞,而压力的制造者不知如何出现在他的另一边,利刃的反光让他在这一刻甚至想不起所信仰的完整神名——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光明箭射而来,蓦然穿破了令人窒息的黑暗。

    “请放开我的同伴,先生,假设您还不愿对着冥界的恩西里斯河后悔您的鲁莽。”

    巷子的另一端,小巧的光球轻快地旋转着,浮动在年轻的法师伊塞尔的指尖,将他拉长的影子映在灰暗的地面。

    皮里眨了下眼,一滴冷汗从眼睑落到脸上。略微模糊的视界里,有一根细长的光芒之箭停在了狩猎者的脑后,照出一张背光的阴森面孔.

    (欠大家一更,俺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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