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丈宽的河水步伐一成不变的向着东南流淌。自源头蜿蜒三百余里注入湖泊之前,这十多里长的河滩拥抱的是它的最浅处。激越的水声暗示着水流的湍急,浪花撞在河滩的大小卵石上泛出永无休止的细碎泡沫。这些原本泛白的泡沫此刻被深沉的暮色涂抹成浅金,若是有闲心思细看,倒也赏心悦目。

    南黎从河流中间lou头,一眼就瞥见河滩上七零八落的散布着一些污秽破碎的尸块,以及被阳光烤得干涸的、凝结在卵石上的斑斑血迹。空气中虽没有闻见明显的异味,他仍是皱起了眉。

    比他走时,临水的河滩上赫然多了一块足有两米长的整齐方石,铺上了紫灰色的斗篷,那个青色素衣的身影正安安静静的伏卧其上。

    银色的发丝凌乱的披散于脊背,有几缕垂落下来,那么柔软的在晚风中微微拂动,看样子,是真的睡着了。

    离开了落央也是本性难移。陪在他身边时,他还会规规矩矩的走路,只要放着他一个人,哪怕只有一刻钟,他肯定会找个地方躺下来,就像现在这样。

    涉水上岸,走到了方石边那人仍是睡得毫无知觉。侧脸枕着自己手臂的模样竟有些憨态,恍惚是因为在太阳底下睡太久了么,那白皙的脸颊上正泛着不知名的潮红。

    南黎刀锋般的眼角余光迅速的四瞥,很快发现浅水处躺着一只翠绿的小瓷瓶。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这家伙是想丢进河里任水冲走好毁灭证据,偏生在卵石中搁浅了,被他撞了个正着。

    撩开前额的发丝,南黎的手背贴上去,立刻感觉肌肤的温度烫得有些诡异,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你又喝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东皇动了下,双眸倦开,甚是恍惚的望着。过了许久,他也不辩驳,软绵绵的手臂探出去,衣袖垂落时手指含糊的一指倒在方石底下的酒葫芦,有些任性的咕哝:“酒……没了,你去帮我弄……”

    南黎唇抿得紧密,并不搭理,掌心寒气渐生,只管拢住东皇宽阔的额头,另一只手却探进东皇的衣襟乱摸一气。东皇没气力阻拦,只笑:“没了……都喝了……”

    一听这话就来气,南黎不禁厉声:“没了酒你就一分钟都耐不住了么?你知道你这样的状态有多容易被人发现行踪吗?你不会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吧?再这样下去我真对你不客气,别说任你私藏那些鬼东西,连酒都不会给你的!”

    东皇不做声了,就那么躺着,任丝丝缕缕的寒气自额头蔓延。连到心底都透着清凉。直到落日余晖一缕不落的全部收尽时,他才抬手拨开南黎的手掌,面上再无慵懒萎靡,一线眸光冷清无限。

    “什么时候回来的?”

    开口这么问,竟一点不记得方才还与南黎说过话,显然是喝那些乱七八糟的迷药喝得远胜烂醉如泥。一个举世无匹的意念力者却肆意损伤自己的头脑,当真叫人觉得可怜又可憎。南黎的胸口不觉掠过酸楚,锥刺心底,似痛了般,闷了好半天才答应:“有一会儿了。”

    “送去了?”

    “嗯。”

    东皇半支起身躯,一边整理散乱的衣襟,一边淡然问道:“没做什么多余的事吧?”

    南黎胸中生寒,冷眼回望,反问道:“什么多余的事?”

    东皇不欲多追究之态,又问:“巴蛇那边呢?”

    “没什么动静。”南黎立在方石边,静静的道:“我担心被他察觉没有kao太近,听小西说巴蛇上次回巢后再没lou过面,只有几个心腹进出过几次。还说,巴蛇疑似受伤了,但不能肯定。”

    东皇托着腮,嘴角微微勾起:“攻飞扬城时。巴蛇非但没有拖住天邪鬼城,反倒任乌鹊赶过去一举歼灭了几十万的战力,实是大跌了妖兽族父尊的脸面。我与他协议摧毁大城,动乱人心,飞扬城一战后他却翻脸要赶尽杀绝,不出意外是吃了大亏。”

    “辰轩在荒地冲破了封印,你认为巴蛇中了他的招?”南黎的反应果然很快。

    “除了他那种变态的攻击模式,其他人应该没那个本事了吧。”

    “如果确实如此,天邪鬼城何不乘胜追击?巴蛇负伤是剿杀的良机,一旦他修养过来,想杀他难如登天。”

    “被辰轩所伤不过是元气大失,妖气又不会多受损伤,战力仍是摆在那里的。当年穷尽四方妖帝之力,还陨落了几位同伴才重伤了巴蛇,如今的天邪鬼城有那等实力么?除非辰轩的战力能一举凌驾于妖帝之上……”东皇无聊之态的摩挲着指腹,慢悠悠的道:“不过,那显然不可能,因为天邪鬼城明摆着没有动手么。”

    这些局中人方才知晓的细节,导致局面变得微妙至极。现如今,战事如海,海面波涛起伏,海底暗潮汹涌,却是,狂风不来,骇浪不起。

    大有持久战的架势了。

    虽是,拖得越久越不利,但都不愿不计后果的同归于尽,因为,在种族的生死存亡和动辄屠戮数以万计人口的绝对战力面前。这场战争,毫无疑问,将死,则全军覆没、江山尽失,输到一败涂地。

    谁还有胆色图谋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胜利么?

    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什么只要子民不尽亡,定有一雪前耻的机会,那不过是无力回天之人的自我安慰罢了。妖帝、众妖之父,均是当世的顶级强者,同时,也无不深谙为王之道:若无子民可守,帝将不为帝,尊也不成尊。

    南乌鹊和巴蛇这一对傲气冲天的强者,深知各自肩负的是什么,更知无论如何不能败,是以,输不起。

    只可惜,那两位能忍,终是有人不肯等的。譬如,他东皇。

    “乌鹊和九幽如果察觉了我的意图,会沉不住气吧?”

    以乌鹊的性情,一旦知道长期胶着、消磨双方战力正中他下怀,定然是不肯的。即使万难,也必图速战速决,结束战事。

    毕竟,反目前,始终是勾肩搭背、放肆高笑的一对兄弟,对卧畅饮、夜谈谋算,堪比知己,对彼此的性情了如指掌。

    “不见得,九幽守成,不是会轻易冒险的人。”南黎不以为然。

    送妖衣给怒放,是在摆明立场。但对天邪鬼城来说,始终太过隐讳的暗示,无异于推想。这么大的战略调整,岂能轻易做出?就是杀伐果断如南乌鹊,多少也会细细审视局势后才能定论吧?

    更何况还有中九幽居后牵制。

    “可你也别忘了,九幽是多么心软的一个人。”东皇失笑,“我们这些人里,真将妖兽族视为亲人兄弟的,不也只有他么?他不忍心人类死绝,却不得不驱使妖兽族自相残杀,你道他不心疼?”

    “但天邪鬼城如今风头正劲啊。”南黎抱着胳膊,挨着方式的边缘坐下:“如果巴蛇是忌惮辰轩的异术,在元气未完全恢复之前不敢贸然正面碰撞,乌鹊和九幽就有充足的时间恢复战线以南的正常秩序。你没亲眼看见,南地如今的景象就像是跳过胜负在直接进行战后重建,步调一丝不乱,那氛围,并不像是流民营。”

    那二位,显然很会挑时机,借着兵荒马乱在散播理念、整合人心——在相对和平的岁月里,寻常百姓实难真正从心底接受天邪鬼城这种两族并存的怪物,只因芥蒂太深。

    这种情势下,要南乌鹊和中九幽自愿打乱步奏,不是轻易之事。

    “善于权衡轻重,是乌鹊的天赋才能。”东皇浅笑,肯定的道:“他是舍得之人。你单等着看好戏吧!”

    好戏,一直以来,哪一天上演的不是连番的好戏?

    他落子寥寥,可天下这盘棋局,局面尽如他意,如今,是时候由他收官了。

    战火数月,自巴蛇在西北龙诞击出第一掌,以九幽山为中心划分一道纵线,整个大陆的西半边早已了无人迹。集中迁徙或是分散逃亡,幸存的人类横跨大陆涌向东部各地,妖兽族的战力也随之往东拥挤。

    北冥守着落日谷辖地。无形的威慑了妖兽族,加上南乌鹊和中九幽稳居恒都旧址,在大陆东边造就了两块暂时平和的地带——飞扬城以北,以及天邪鬼城的战线以南。这两片地带中间的夹缝,纵横四五千里地,才是真正的交战区。

    天邪鬼城鞭长莫及,林立在中部交战区的大小城池,如今是在困守。一旦战火燎原,这些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城池将首当其冲受到波及,再大的城池、号称再强的守备,也绝对禁不起妖兽的轮番袭杀,时间一长,终会陆续沦陷。

    到了那时,秩序井然的天邪鬼城战线以南的大片区域将成为仅有的安全地带,逃亡的人们不出意料的会向东南一带蜂拥而去。

    本着赶尽杀绝的原则,妖兽族的战力势必也会尾随人口的迁徙向东南推进。

    东南,正是关键所在。

    “只要残余的各方势力齐聚东南,一切便成定局。可是——”南黎望一眼,“对北方来说,东南太过遥远了,难保北方诸城的人口不会流亡向极北之地。北冥虽然不战自守,完全中立,但他若任由人类越过落日森林……”

    千百年来,有落日森林的阻隔,人类甚少涉足极北之地,但你我都知道,越过落日森林有一道西北走向、连绵七百余里的高山,那可是天然的屏障。并且,尽管极北之地苦寒,但自然条件对北地的原住民来说,仍是可以轻易生存的。

    东皇微微颔首,却道:“静观其变吧,或许,乌鹊打的是大地封印的主意呢?”

    南黎闻言不禁皱眉,显是没明白意思:“就算乌鹊想击溃大地封印,也只会动挽暮花海下的封印阵,不可能分兵几路长途奔波去撼动封印四角的……”

    撼动封印北角,整个落日谷将夷为平地,即使南乌鹊干得出来,那个终日缩在谷中连人都不愿见的北冥肯么?

    东皇不语,只含笑的垂下了眼睑,修长的手指轻而徐缓的在平铺身下的斗篷上划动,摩挲一般。他的眼神专注至极,甚至带着一点爱恋或是沉迷的味道,仿佛,是从前指尖流连于姬女细腻诱人的肌肤,滑而柔软,抚之心跟着也会颤。

    都道他是四方妖帝中最多情的,至少,身边不绝女子,日日软玉、夜夜温香,这般表情,从前那些亲信的妖王、姬女见识过不知道多少次。然而,今时今日,不复往昔,他仍lou出这等神色,不过是叫南黎的唇线更加抿紧。

    又在算计什么吧?

    他指尖所勾画的,正是他心中所想,不出所料,是万里烽火,是千里狼烟,是容于方寸的天地山河,是他的棋,他步步惊心的局。

    总是,浮想联翩时,唇边的笑意便会分明几分,整个人透出逼人的邪魅。

    南黎静静的注视,许久,顺着方石kao坐了下来,将后背丢给了东皇。

    通常,话至于此,再也不会有交谈的。

    无所事事,便极目望尽远山的尽头。夜色渐浓,那些轮廓恍若黑黢黢的逶迤身姿的巨龙,亘古盘踞,终被岁月和寂寞磨砺,化作了顽石,残存的呼吸和脉搏只能凝为烟岚和绕山的风,不能相离。

    水绿的眼眸跟着孤寂起来。

    横卧他身后的男人,是否就是那山、那龙?而他,便是山间的雾气,是不能离去的风?

    形影不离,却是品尝各自孤独的两个人,相对,永远都像只余自己一个人。

    早就习惯了,伴着他,只有无尽的孤单,可仍然陪伴着。也知道,跟着他一路走下去,不久的将来会归于天地万物,可还是不忍心他一个人走。

    是他脚下的影子啊,他不在了,影子又怎么会独存于世间?

    唇边便浮出一抹轻柔浅淡的笑,将一口晚风深深的吸入胸膛,再悠悠的吐出,那一个回转,胸中的郁结似乎顿时消散无形,浑身是说不出的畅快。

    忍不住抿嘴笑:“这次见到小西,他可怜的要死,揪着我差点哭起来,说无聊,再在那个鬼影子都没有的西北待下去,身上要长青苔了……”

    身后传来轻快的笑声,大概是想到小西泪眼汪汪的样子觉得实在有趣,笑到余音不止。

    “其实,你该好好安慰那孩子,只要他乖乖呆在西北,肯定能长见识的。”

    南黎头颅后仰,微有疑惑,东皇便道:“我是不太了解辰轩,不过,为了怒放和天邪鬼城,他毫无退路。”

    当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当世唯一能对巴蛇施压的人,他会怎么做?尤其,他还是那种绝不会吝惜自己的性命的男人。

    “希望,他不会令我失望……”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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