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部之人,或逃散、或因饥而毙、或战伤无药、或因亡生疫,十去六七矣。吾等众人原为小民或军卒,只为存活于世,或因二年兵变才沦为贼寇,与朝廷天兵为敌。今生路已绝、无处可依,惟有乞总督陈大人体上天好生之德,惜吾等无奈之境,准予乞降,愿领农具、种子归乡务农或成为军户远戍边塞。诸部四万余人,惟求活耳,再三血泣,望列位大人体民意开罗网罢军兵,吾等必举家来降,永绝叛乱之念。”

    陈奇瑜志满意得地亲自拿了起义军的《乞降信》念着,语毕,则顾左右的幕府众人和领兵镇抚,征询这些人的意见。

    陕西巡抚练国事偷眼看了看眼前的上司,心里则快的盘算着。他知道陈奇瑜的仕途颇为顺利,是因为这位总督背后有福王、唐王撑腰。从万历44年中进士开始就交好运,放就是洛阳知县。要知道,洛阳这个地方可不是寻常地方,也不是寻常的进士可以去当知县的!洛阳,也是福王藩邸所在。六年知县,得了个“颇有惠政”的名声,回京后就是户科给事中的职位。到天启六年,又放为陕西按察副使,升右参政,却驻守南阳,南阳是唐王的藩治之地。如今的唐王朱聿键能够承袭王位,据说这位大人出了不少的力气。从天启六年到今天这崇祯七年,前后九年的时间,陈奇瑜从按察副使到延绥巡抚(明设九边之一,其他为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太原、宁夏、固原、甘肃)到挂着兵部侍郎衔的五省军务总督,还与兵部尚书结成了儿女亲家,可谓是顺风顺水、步步高升。

    作为下级,练国事自然不愿意得罪这位有臂膀支撑的上官了,也就很注意地观察着,希望能够说出一番令上司满意的话来。当然,作为这个地方总督以下的当然第一言人,他已经从总督的神色中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

    “督师大人,陕西剿贼已然十年有余,从未有此次般之大好局面,想那李自成、张献忠之流,穷凶极恶、纵横无常,却不得不在大人面前俯请降,可喜可贺啊!”练国事说着,施施然给陈奇瑜行了个礼。其实在去年,他们还是同级,同在陕西为巡抚,只不过一个是行省的巡抚,一个边镇的巡抚而已。

    陈奇瑜被练国事的马屁拍得很舒服,对这位同科僚友(连国事也是万历44年的进士,官宦路上,很多人都以这同科为同学,借此拉拢彼此关系)很是满意,却不失理智地故意问道:“练帅(巡抚也管一省军事,故可以称帅),流寇莫非是去年河北武安乞降之重演?不得不防啊!”

    “禀督师大人,此正为下官忧虑之事。流寇反复无常,不能以君子相待。想陕北不沾泥匪部两番诈降,张献忠此人,在高平与保定督抚虚与委蛇,却最先攻破渑池。在下官看来,如今军事形势大好,再困上十数日,流寇必然统统饿死在车厢峡内,以绝后患了。”练国事听总督大人这么一说,心里的话“哗啦啦”地就流了个干净。

    陈奇瑜皱眉道:“流寇三十万人如今仅存四万余,倘若真心归降而我等不允,莫非要将这三十万人全部毙于车厢峡内乎?!有伤天和,有绝人伦呐!何况,今边镇重兵远来,九边国防空虚,能早一日平息匪患调兵北返就早一日让陛下安心。练帅与我都是万历44年同科,那年女真建后金,如今后金坐大两掠关内,不能不让为臣者担心呐!何况,练帅当日在杨督(前三边总督杨鹤)之下也倡行招抚而有所成,只不过最后因些须钱粮事宜功亏一篑罢了。此次剿贼钱粮充足,足够使得这些诚心悔悟之人走上正途。去年,皇上不也说过,流民还是子民的话吗?你我为国为朝廷办事,也得担着个小心不是?”

    练国事脑门上出汗了,七月的大热天听了上司隐含着威胁的话,怎能让他不紧张呢?什么叫担着个小心啊?人家总督把边事搬了出来,把崇祯皇帝的圣谕搬了出来,把两人之间的地位从属搬了出来,陕西巡抚还能怎么样?等着上官拿了自己然后再望上面递个折子吗?

    “督师大人考虑得周详,是练国事多虑了。”练国事忙行了一个大礼,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的失言之过抹了开去。

    陈奇瑜很满意这为陕西巡抚的态度,实际上两人在以前的交道中相处的并不很和谐,现在练国事已然就范,那招抚一事就可以无所顾忌的实施开来了。

    “各位,对本督和练帅之议还有何建议?”陈奇瑜说完,看了看堂下众人并无人有提议的意思,继续道:“其实本督也担心着流寇诈降之计重现,只是上体天意不得不冒险纳之。如此,即刻宣示流寇,以车厢峡为界,分为5oo路,每路由官府大军出接引官,分六日分路接引出谷安顿。这样,流寇想聚也聚不了,何患之有呢?”

    “是!”堂下抚镇官员和幕府僚属齐声应答。后台硬实的总督大人都决定,还有谁不识相的去提意见?何况,这个流寇4万人分5oo路之后,每路仅8o人,派上一伍人马监看着就足够了,8o人想闹事也闹不起来的!总督大人不愧是老谋深算啊,对这样的决定,将官们自然是大力拥护了,甚至已经开始想着这一群流寇就抚后朝廷会给自己头上落点什么赏赐下来。

    陈洪范一接到五省军务总督的命令后,立即派出中军营前都司方子梁带了一些酒肉和自己的书信、总督大人的训令前往车厢峡内找张献忠接洽招抚事宜。

    ……

    张献忠用1oo银子做了利市打走那官军都司方子梁,转身就道:“旺儿,请各路领到我这里来一聚,酒肉准备,噢,给定国送一些肉去。复臣,我们详细计议一下这5oo路分兵之事。”

    两人重新进了中军大帐计议不提,只说那孙可望传达命令后,拎了一块两斤多重的上好腿肉,还偷偷抱了一坛子酒,一溜烟地就来到了老营找李定国。他也不知道避着人的眼睛,远远就喊道:“宁宇,老爹让我犒劳你来了!”

    这老营里的人们看见那腿子肉都谗得直咽口水,连续三天来都只能对付着吃一顿半饱稀饭的人们,对孙可望手里的那货色只能用眼光去“吃”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又是李定国去给大家找活路才受了伤,是该得到犒劳、该吃肉!

    “望哥,你这么招摇着就来了?”李定国一把将孙可望扯进了营帐,抱怨道:“大家都吃不饱的时候送这玩意来做什么?”

    话是这么说,那口水吞进肚子的声音可是谁都能听到的。老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这个节骨眼上,完全是就是人为食亡的境地了。

    “嘿嘿,宁宇,你望哥我还拿了坛子酒,***,你连挑三根段子的事情也该着喝点酒,你知道前面的兄弟们怎么说?小将军是万人敌!你的那些部下啊,把你成天阶的挂在嘴上,还故意在我右翼的兄弟们面前说,你说,这酒、这肉,该有你望哥一份算是赔罪吧?”孙可望笑嘻嘻地说着,脸色和眼神中没有嫉妒的意味,只有调笑兄弟和眼前的酒肉。

    李定国一时之间找不到话来说,只能恨恨地“哼”了一声坐到了铺上。

    孙可望笑意未减继续道:“秦姨娘呢?这肉可要整治出来才好吃。”

    营帐门帘一挑,秦燕柔边说着“什么肉啊?”边走了进来,一看孙可望面前的物事,喜道:“望儿,哪里来的?”

    “回姨娘,老爹赏的。今天官府来人了,同意咱们分批出去受降,老爹正找了各营大领商议着呢。他说:旺儿,给你兄弟拎块肉去补补,我就拣了这最好的一块肉过来了,姨娘,你看这肉咋样?”

    孙可望如今都19岁了,高大威猛的小伙子,却一口一个姨娘地叫得亲热,把秦燕柔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可一想自己八大王义妹的身份和李定国与孙可望的关系,也就勉强受了下来。

    “姨娘,麻烦你送一半去孩儿营,咱们留一半,望哥,你去叫文秀和能奇来,咱们哥四个今晚也闹个聚会,如何?”李定国这个时候考虑成熟了,一半腿子肉在几千孩儿营的锅里也能飘点油气,重要的是把四个人聚拢到一起来,彼此热络一下,为今后自己的大事做点基础也好。

    秦燕柔还没有答话,孙可望就放下酒坛子拔出腿上捆扎的短刀割了一半(不到)的肉,站了起来就走,回头笑道:“秦姨娘,我去叫文秀他们顺便送肉去,这里就麻烦姨娘了。”

    说完,孙可望就大步走远了去,远远地还能听到他哼着陕北小调。李定国突然想起张献忠说孙可望中意老营的孙家闺女,就是娘子队里的小孙二娘孙菊香,咳!这望哥非要喜欢一个同姓孙的,莫非是看人家老孙家没有男儿只有俩女儿想入赘不成?对了,待会一定好好笑笑他!

    李定国想着别人的事想得痴,竟然露出了古怪的笑脸。旁边拾掇着的秦燕柔偶然转身一看,(哎哟,这人花痴呢!)笑道:“宁宇想什么呢?”

    “噢!”李定国回过神来还是掩藏不住笑意道:“在想望哥与孙家二姐姐的婚事呢。”

    秦燕柔愣了一下,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继续打理着手上的肉。

    李定国这个时候真想挥动双手狠狠地扇自己两耳刮子,娘的笨猪,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燕柔现在能听得这些?老子扇!“哎哟!”胸前的伤口处立马阻止了他想给自己脸上增添色彩的举动。

    秦燕柔背对着他,听到他呼痛也不由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起身还是洗涮着手里的猪腿肉。要说她心里的感受,这个时候是最复杂的。本能中,想到别人的婚事很自然就想到了自己对李定国的感情,这种感情的归宿是婚姻。可一想婚姻和男女之间的事情,就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做他的妻子。心如刀绞是什么滋味?秦燕柔可是在时时品尝着,也时常会没来由的在心里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怨气来,只不过平时就自己承受不表露出来而已,只能怪老天爷造化弄人,把他深深地植入了自己心里。这个时候他一声呼痛,就能引来秦燕柔本能的颤抖,却又在莫名其妙的怨气下故意忍住对他的关心不转身、不询问、不安慰。实际上,秦燕柔心里也恨啊!更多的是恨自己!

    营帐里,只有秦燕柔在桶里洗肉的声音,一会儿,秦燕柔也走了出去,她得找伙头军借锅灶那些物事去。

    李定国一直不敢吭气,连试图安慰一下她的念头也不敢生出来。他清楚,只要自己说上两句,她肯定会眼泪刷刷地猛流,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足够把自己的心脏扯得四分五裂。咳!不说,淡去吧……

    明思宗崇祯七年8月初,张献忠、李自成等部起义军伪降,被包围在车厢峡的十万(其余战死、逃散)余众分成5oo路6续出峡,在最后一路出峡后突然齐齐再反,杀了押送的官军接引官后,分头进攻西安附近地区和甘肃庆阳、巩昌、平凉一带,声势大振。

    这一行动挫败了明五省军务总督的合围计划,也让陈奇瑜的招抚梦想完全破灭,从此丢失了前程。

    陕西巡抚练国事领头上奏弹劾陈奇瑜,在陕甘地区起义军纵横的背景下,把一切的责任就塞到了陈奇瑜的头上,而当初妙算合围起义军于车厢峡,消灭起义军大部的功劳也完全被所有人忽视掉了。不过,还没等练国事参倒陈奇瑜,陈奇瑜就让亲家在北京城里做了手脚,把罪责大部分推给了练国事,而事实上,起义军也是在陕西军的地盘上再反的。由此,练国事先被撤职、勒令归乡反省。

    不过,崇祯面对西北剿贼的失利和越来越大的起义声势,还是习惯性的没有放过陈奇瑜,十一月,一道圣旨就把陈奇瑜拿了去配充军,以洪承畴(练国事跟洪的关系不错)则以兵部尚书,总督山西、陕西、四川、湖广、河南军务。这时,西宁驻军生兵变,将领被杀,守道被赶走,镇守太监也仓皇逃遁,洪承畴被迫亲自带领军队赶往西宁。

    起义军则趁机喘息,在关陇(陕西南部、甘肃西南部)一带攻城略地,声威远及青海、四川、宁夏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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