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荣将魏广微请入了自己日常理事的书房,待下人奉上茶后他挥手命所有仆人都退了下去,将房门紧紧关好,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两人只是默默地品着茶,谁也没有开口,似乎都在揣摩着对方。良久之后,魏广微终于打破了沉默轻咳一声笑道:“崔公今日论棋时语中就似乎另有所指,让显伯若有所悟。眼下只有你我二人却为何反倒不语了,难道你将显伯请到这里来,当真是还想品茶论棋不成?”

    崔景荣跟着打了个哈哈,随即正容说道:“阁老说笑了,在下正是看到阁老似乎已听出了自强的言外之意,因此这才斗胆请您老留下来叙话。只因事关重大,自强仍在思虑着应该如何开口,怠慢之处还望阁老见谅!”

    魏广微字显伯,崔景荣字自强,二人都以表字自称,这也是古人的习惯。

    听了崔景荣的话,魏广微呵呵一笑道:“崔公有话但请直言无妨,老夫敢保你我今日之言绝不会传入第三者的耳中!”

    崔景荣闻言沉默了片刻,最后才仿佛下定了决心般猛地抬头直视着魏广微单刀直入道:“大洪、遗直等六人眼下俱已被下到诏狱之中,想来不日间便会受审,不知阁老对此事怎么看?”

    他口中的大洪和遗直分别指的是杨涟与左光斗,都是六君子中的重要人物。

    魏广微的脸上露出老狐狸般的表情,嘿嘿一笑开口说道:“他们六人竟胆敢与厂公作对,原也是罪有应得!怎么,莫非崔公想要为他们说情么?若是如此,老夫奉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的好,否则惹怒了厂公必遭不测奇祸!”

    魏忠贤其时提督东厂,权势已大得无以复加,被人称作“九千岁”。但这称呼可不敢随便乱叫,只是那些无耻之徒当面哄魏忠贤高兴时才用得多些,平常里还是称其厂公或者厂督者居多。

    崔景荣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阁老想过没有,如果任由许显纯那杀人魔王将六人折磨致死会有什么后果吗?”

    魏广微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说道:“崔公但请道来,老夫愿闻其详!”

    崔景荣见他似乎颇感兴趣,当下精神一振说道:“以眼下的情形来说,这六个人活着要比死去有价值得多。他们若是死了,厂督无非是因为铲除了一帮异己而大感畅快罢了。失去的却是人心,是更多外臣,乃至天下人的人心!反之厂督如果只追究熊廷弼贿赂一案之事,饶过六人的性命,则可以借机收服不少外臣之心,更令天下人对厂督的胸怀感佩无已!这其中孰轻孰重难道还需自强明言不成?”

    魏广微闻言不由得冷冷一笑说道:“难道崔公也相信杨大洪、左遗直之辈会去接受熊廷弼的贿赂不成?厂督这次借汪文言之口就是要置这六人于死地,他老人家要的是绝对的臣服、顺从,而不是什么人心!”

    崔景荣哈哈笑道:“厂督他老人家可以不要人心,但阁老您呢?若是此番阁老能从中斡旋保住杨大洪等人的性命,这其中的利害不用在下明言您也应该最清楚才是!”

    他的话可说是一下击中了要害,魏广微忍不住双眉一跳,脸上登时露出意动的神色来。

    古代的士子最重的就是气节,魏广微虽说是不顾廉耻地投靠了阉党,但亦是出于无奈,在东林党那里吃了闭门闩后才死心塌地地去抱魏忠贤的大腿的。如果凭真心而论,又有哪个读书人肯心甘情愿地去舔宦竖的腚沟?

    魏广微说到底终究亦是士子出身,礼仪廉耻之心应该说还未完全泯灭。这般靠充当宦竖走狗而得以飞黄腾达位极人臣,表面上尽管风光,可个中的滋味如何也只有他自己才真正知道。

    可眼下如果真像崔景荣所说的那样,自己若能够保住杨涟、左光斗等六人的性命的话,那他就会声望大增,不但能得到东林党派的人心,而且也能令其他各派系都刮目相看,一扫宦竖走狗的难听名声。一先想到这些,魏广微禁不住真的有些意动起来。

    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不论你是多么睿智、聪明和狡猾的人,可一旦被贪欲蒙蔽了双眼之时,思维就变得出奇的简单起来。大脑对所有不利的因素一律自动过滤,思想全部都集中到有利和好的一面上来,魏广微现在显然就处于这个状态。

    崔景荣见状心中暗喜,急忙继续鼓动如簧之舌说道:“适才崔某已经说过万物阴阳变化的道理,所谓阳久必衰、阴极必盛,此乃天道循环的至理!眼下厂督的权势熏天,可说是大得无以复加了。但刚不能久,阳久必衰!阁老可还记得王振、刘瑾之榜样乎?”

    魏广微闻言忍不住浑身一震,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崔景荣。要知道他与魏忠贤的关系可谓是路人皆知,今日崔景荣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可以说是豁出了一切。如果自己将刚才的话透露出去,那这位崔尚书可能立刻就会步杨链等人的后尘被下到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之中。由此可见对方今天确实准备不顾一切坦诚直言,别的暂且不论,仅这份胆量就已让魏广微佩服不已。

    崔景荣丝毫不惧地迎视着魏广微的目光继续说道:“崔某今日已决定不惜一切对阁老坦陈利害,就算死亦无憾矣!阁老学贯古今,当知自古以来各朝各代如厂督一般者数不胜数,但有好收场者可有一人?他日巨变来临时,阁老即便不惧玉石俱焚,但难道真的不怕史笔如铁吗?”

    如果说他先前的话是在诱之以利的话,那刚才掷地有声的一番言语就是在晓以利害了,其犀利的言辞直刺得魏广微坐立不安,冷汗唰地自脊背上冒了出来。

    崔景荣的话的确是半点不假,从古至今宦官专权者比比皆是,但有好下场的却几乎没有一个。远的不说,今朝的王振和刘瑾便是活生生的榜样,一个被锤杀,另一个更是惨遭凌迟。

    眼下魏忠贤虽说是权势熏天,但从越来越天怒人怨的趋势来看,恐怕早晚会有败亡的一天,只看这一天来的是早是迟罢了。他魏广微是抱着魏忠贤的大腿才得以飞黄腾达的,异日这棵大树一旦倒掉,自己肯定跟着玉石俱灭不说,青史上想必亦会留下个宦竖走狗的骂名。抛开生死不论,仅就个如铁的史笔又让人何堪承受?

    所有的这一切魏广微以前也并非是不清楚,只是不敢亦不愿去想而已。今天在崔景荣不留丝毫余地的犀利言语刺激下,一切都猛然清晰起来,令魏广微不禁越想越怕,到最后当真是惶惶然汗出如浆,心虚地躲开了崔景荣的灼灼目光低下头去。

    良久,他才长叹了口气,突然起身向崔景荣深深地一揖说道:“崔公的金玉良言令人茅塞顿开,显伯受教矣!眼下该当如何去做,还望崔公教我!”

    崔景荣闻言暗暗也长出了一口气,他这个吏部尚书虽说亦是由魏忠贤所提拔,可是他非但没有半点感激之意,反倒是对阉党阳奉阴违,处处掣肘。当杨涟等人被押解来到京师后,崔景荣尽管不是东林党人,但他对这六个人的气节却是钦佩无已,因此决定拼死相救。

    今日他借赏棋之机将李永贞和魏广微请到府上,就是想从这二人中找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帮助他实行自己的计划。经过一番观察与试探,他最后选定了魏广微,这才将其请入书房秘议。

    崔景荣深知若想说动老奸巨滑的魏广微,绕弯子是绝对行不通的,只有直言痛陈利害才有一线机会。因此他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魏广微真的不为所动并将其出卖,自己大不了赔上全部的身家性命就是!

    此刻见魏广微终于被自己的言语打动,崔景荣不由得松了口气,急忙起身回礼道:“阁老万勿如此,适才崔某言语莽撞,得罪之处还望阁老海涵才是!此事若成,以前的一切当可一笔勾销,阁老又何愁不能青史留名?”

    魏广微的老脸微微一红,但随即隐去陷入了沉思,半晌后才皱眉重新开口道:“不瞒崔公说,眼下我还有两个顾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阁老请尽管直言便是,崔某愿闻其详!”

    “厂公这一次看来是欲存心置杨大洪等人于死地,老夫虽说是有心从中斡旋,但这点绵薄之力实无太大把握,此顾虑一也!”

    “阁老身为阁臣,位高权重,又与厂督的关系非比一般,有您老出面,再加上崔某联络一些志同道合的官员从旁助阵,此事大有成功的希望!另外只要您老尽了全力,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都已无愧于天地,又何虑之有?但不知阁老的另一顾虑是什么?”

    魏广微闻言忽然踌躇起来,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道:“适才那叫王童林的后生所卜的棋卦是否就与此事有关呢?如真是那样的话,恐怕此事是凶多吉少啊,此正是老夫所虑其二也!”

    崔景荣哈哈大笑道:“卜算之术古来就有,但崔某从未曾闻有如此之准者,想不到阁老竟会如许介怀!况且就算那棋卦当真是灵验无比,那王童林不也是曾言此卦虽主小厄,但却终能平安渡过福缘在后吗?阁老又何虑之有呢?哈哈……”

    魏广微闻言脸色稍霁,愣了片刻后也跟着他笑起来。崔景荣见时机已到,渐渐止住笑声,将嘴凑到魏广微的耳边低声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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