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  会师是大事,骠骑队接到命令后,特意奢侈一把,在长安买了上好的布料,人人换上新战袍,将佐们定制了新披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除了那些没家或者有家而不管的浪荡兵油子,大部分人都会在这个光荣的仪式后,小心地把新战袍收进包袱,等回家后传之乡邻、遗之子孙,以证明乃父乃祖曾经亲历永嘉之乱以来大晋朝军威远播关中的伟大时刻。盔甲都擦得能照出人影来,站成一排就像钢铁砌墙,九月关中温暖而不失犀利的阳光在这片金属墙上跳荡,任何人不能站在墙正面,否则会被这些尖利的闪光扎瞎眼。盔缨也是新的,已经像丫鬟伺候小姐秀发一样仔细梳理过,不粘结,不稀疏,不污损。它们是扎根于骠骑队金属墙头上的嫣红杜鹃花,在这些血战余生的人体最高处傲然怒放。最下面的文章做在马匹身上。它们被牵到渭河边,洗刷得干干净净,鬃毛剪得整整齐齐,铃铛闪亮,缨络鲜艳,甚至尾巴底下都扎了粪兜,以防这些战场上野惯了的牲口不肯严于律己,因不雅之举而损害北府兵的会师威严。

    郭旭远远看见一线骑兵烟尘滚滚地驰来,下意识地扶了扶头盔,把肩头的披风抚平整。回头一看,疯子也在重新给披风打结。他不知道南线沈田子将军会派谁做先锋,来和长安王镇恶将军派出的骠骑队队主郭旭接头。两军会师后,太尉刘裕才会率军前来,届时王沈二人及所有将领都将在灞上恭迎。伫立在众人之前遥望烟尘的就不可能是郭旭这一级人物了。

    会师是大事,骠骑队接到命令后。特意奢侈一把,在长安买了上好的布料。人人换上新战袍,将佐们定制了新披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除了那些没家或者有家而不管的浪荡兵油子,大部分人都会在这个光荣的仪式后,小心地把新战袍收进包袱,等回家后传之乡邻、遗之子孙,以证明乃父乃祖曾经亲历永嘉之乱以来大晋朝军威远播关中的伟大时刻。盔甲都擦得能照出人影来,站成一排就像钢铁砌墙。九月关中温暖而不失犀利的阳光在这片金属墙上跳荡,任何人不能站在墙正面,否则会被这些尖利的闪光扎瞎眼。盔缨也是新的,已经像丫鬟伺候小姐秀发一样仔细梳理过,不粘结,不稀疏,不污损。它们是扎根于骠骑队金属墙头上的嫣红杜鹃花,在这些血战余生的人体最高处傲然怒放。最下面的文章做在马匹身上。它们被牵到渭河边,洗刷得干干净净。鬃毛剪得整整齐齐,铃铛闪亮,缨络鲜艳,甚至尾巴底下都扎了粪兜。以防这些战场上野惯了的牲口不肯严于律己,因不雅之举而损害北府兵的会师威严。

    此刻,从盔缨到马尾都齐楚轩昂的郭旭。轻轻一踢马肚子,上前迎接来人。远远他就看出来。南线军派出的这一队先导骑兵和这厢一样,也是新崭崭、挺刮刮、喜洋洋如迎娶新妇。显然也是做足了佛靠金装马靠鞍的文章,这就让两军会师更像是两地裁缝和两营马夫的暗暗较量。对方从南来,背对着太阳,脸上一团黑,郭旭看不清最前面那个骑士的五官,但能隐约感到他笑得满脸开花。再往前走了几步,他已经惊喜地辨认出来人是谁。没等他开口,背后的疯子已经大叫一声,策马冲上去。他在马背上抱住对方,两人彼此喊叫着、大笑着、纠缠着掉下马来。

    绿豆。

    郭旭骑在马背上,看着这两个活宝在众人面前滚得一身尘土,毫无军容地肆意说笑,乃轻轻咳嗽一声,示意他们如今已经不是大兵,要有军官的体统,在部下面前起要码略有节制。但后者狂喜之余,浑然不觉,士兵们也开心地笑着,丝毫不觉有何不妥。郭旭突然发现这样违心地压抑自己很可笑,便一跃下马,扑过去将他们一把拥入怀中。

    好像这是一个信号,南北两线的老兵们一瞬间爆发欢呼,像决堤的黄河水迎头遇上溃坝的渭河水,迅速汇成一片激荡的大潮。北府兵本来就是乡里子弟兵,大会师就意味着街坊遇到乡邻,叔伯遇到子侄,舅舅遇到外甥,姐夫遇到小舅子或者大舅子遇到妹夫,哥哥遇到弟弟,甚至父亲遇到儿子。小会师则是这种亲朋大聚首的演习,相逢的品种也许会少很多,但热烈丝毫不逊。

    郭旭、绿豆和疯子摘下头盔,彼此摸着脸,夹着脑袋,揪着耳朵,抢着问,抢着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笑的是大家还都囫囵着,没有缺胳膊少腿,更没有掉脑袋,而且知道徐之浩已经养好伤,过两天会随太尉主力进长安,哭的是永远不能再这样和菜虫抱在一起,行酒令时要缺一个了。在他们周围,各种方言混在一起,哭声和笑声、骂声混在一起,大名、乳名和诨名混在一起。洛阳之战、潼关之战、却月阵之战、峣关之战、渭桥之战,北伐军固然势如破竹,以远小于秦军的伤亡代价摘下胜利果实,但也是一路埋掉数千同袍。此刻人们聚在一起,三言两语之后,就有人得知自己的某个亲族已经在某个战场上没了,得知失去音讯的某个子弟还在而且做了小官,某个老乡得到的赏赐足以买一椽新屋,大家犹如被一股阴差阳错的消息流挟裹着,悲悲喜喜,笑笑哭哭,忐忐忑忑,沉沉浮浮。此刻若是有旁观者,一定会觉得这是一群疯子在聚会。

    这群疯子中,郭旭官最大,也最先超脱出来。他隐约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毕竟自己是迎宾东道主,还得有个章法。正想下令大家整队,听到背后有人笑着说郭队主你闹够了没有。

    转过头去,看到在五步之遥的地方。陈嵩和斛律征并马站着,都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正要扑过去把陈嵩拖下马来。后者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连连摆手:

    “且慢!你可别把一把鼻涕一把泪。弄脏了我的新战袍!要诉衷肠,今晚喝酒时再说。”

    兵们哄笑起来,同时不待两个队主发令,自觉散开归队。

    饶是如此,郭旭还是傻呵呵地笑着走着过去,隔着甲片,在陈嵩和斛律征的大腿上各狠狠地砸了一拳,而后上马。此时他才注意到斛律征穿戴不像军官,完全是大兵模样。却又和队主陈嵩并驾齐驱。刚想问,看到陈嵩脸上“兄弟你且忍耐”的表情,乃咽回好奇。

    两拨人在大路两边列好阵,陈嵩仔细看了一眼郭旭带来的人,对他们的军容旗甲非常满意。隐约觉得缺了点啥,又一时想不起,调转马头远眺的一瞬间,突然明白了:没看见有奏乐的人。

    仔细揣摩了一下,觉得王镇恶谋事精细。不可能有鼓吹而忘了派。他一定是把鼓吹留着等刘裕来时再用。既如此,就不能先于刘裕,把这种规格用在南线诸将身上。

    可是这阵子和沈田子打交道,他已经发现后者看似大大咧咧。实际上忌讳非常多。比如檀道济和沈田子都是军主,檀经常和陈嵩这个队主同案吃饭,沈田子就绝对不会。事实上他的饭根本就是小灶,要专门送到他的帐篷里去。檀道济巡营。会和任何一级将佐并肩而坐,谈笑风生。沈田子就绝对不会,他永远都是面南背北,其他人跟他面对面,拉开至少三步距离。甚至行军中,他从来不和檀道济、陈嵩并马而行,要么让他俩走在前面,像是给他开道;要么就跟在后面,像是俩卫兵。能和他并肩走的只有他的弟弟沈林子。

    此前没听沈田子品藻过王镇恶,但是王镇恶打下长安后,这种评头品足就来了。前几天出去打猎,回来的路上,陈嵩在马后隐约听见沈田子跟沈林子抱怨,说要不是你拦着我,拿下长安这个头功就是我的,怎么会轮到王镇恶这个守财奴。再说要不是我们在峣关打垮了姚泓的羽林骑主力,掏空了长安的肚子,他哪能那么轻松地摘了桃子!沈林子说我还是那句话,别眼红!这个所谓头功,怕只怕是砍头的功。又听见沈田子嘟嘟囔囔地说我没觉得王镇恶会倒霉,本来大家同朝为将,谁也不比谁多几斗稻梁,这下子他先入长安,听说当地老百姓本来就念他爷爷的好,现在又服他,太尉就算为了关中稳定,也一定会把他置于我们之上,对我们发号施令,这教我怎么忍?沈林子说忍不了也得忍,要不然怎么叫大丈夫?长安是一口热锅,没几个蚂蚁呆得安生,你静静地看热闹就好,什么都别做,做不好你就是第一个被烫死的。

    军中主将相互嫉妒,这个不是秘密,但亲耳听到沈田子说出来,还是让陈嵩无比震惊。此刻看到王镇恶只是派了郭旭一队人马到灞上来迎接,既无父老敬酒,也无乐队奏凯,只恐沈田子会不乐意。再看郭旭脸上,浑然没有忧色,知道这个铁匠兄弟这辈子都不会动这方面的心思,不由暗暗叹气,貌似不经意地问:

    “王镇恶将军怎么没来?”

    “王将军带着长老在长安朱雀门外恭迎沈将军,后天他们会一起到这里迎接太尉。”

    陈嵩出发时就揣摩过,沈田子其实是希望王镇恶出长安亲自远迎的,现在后者居然有失远迎,沈的失望可以想见。他不会体谅王镇恶需要在刘裕和他之间妥为安排,以免失了尊卑上下的礼数。他只会满怀牢骚地认定这是王镇恶恃才傲物,以长安征服者自居,在客军面前倨傲不礼。

    想到这里,转头看着郭旭:

    “郭旭,你传令给骠骑队,过一会儿看见沈将军他们过来,要早点下马,全部跪在路边,口号就喊:恭迎百战无敌沈将军、檀将军,贺喜沈将军、檀将军南线大捷!”

    郭旭虽然已经和陈嵩同为队主一段时间,但做了陈嵩多年部下,对他依然习惯性服从。只是要在极短时间内教会部下喊这两句话,他自己先捋不直舌头。还好疯子长于此项。不等郭旭说话,跳出来指挥大家迅速演练。同时约好,大家听陈嵩信号。只要陈嵩把佩剑往地上重重一放,大家就齐声大喊。

    士兵们此前从来没有执行过这样的任务,此时忍住笑,练习若干遍,算是把话喊顺了。最后一遍完成后不久,一个旗阵从地平线上冒出尖来,耳畔响起熟悉的大军行进声。整齐的脚步和马蹄子声音合成一个巨大的混响,听起来像是一个巨人在抡着木槌敲击巨鼓,而此鼓以大地为皮。余音绕于云霄,三日不绝。

    果如陈嵩观察的那样,沈田子没有和任何人并肩走马。大军分成三个四路纵队的方阵,沈田子、檀道济和沈林子各领一个,沈走在最前面。他的前方,是一个猎猎飘拂、艳艳舒展的旗阵。第一排四面旗,一面是进军用的鹰隼旗,图画做鸷鸟之击;一面是将帅出征的虎旗,图画是一头跃然而起的白虎;一面是燕尾旄斾。图画为魁拔喷火,以表南方军;一面旗是代表赏罚的令旗,图画为獬豸,以示公正。其后是旗色、尺幅、旗杆、流苏均不同的各色旗子。它们众星捧月,共同围拱两面大纛旗,一面上着“晋”。一面写着“沈”,虽然比刘裕的太尉帅旗小一圈。但在旗阵中已经是鹤立鸡群,卓然耀眼。沈田子避开了军主不得设仪仗的军规。把本该分散使用的军旗集中起来,所有这些旗,实际上为自己组了一个仪仗队。

    旗阵之后,沈田子白色战袍黄金甲,头顶白色盔缨,骑在一批额前有一片白毛的黑马上,人极精神,马极神骏。身后是清一色铁甲骑士,都是幢主队主,每排马毛色一致,实际上又是另一个仪仗队。在前旗后马两个仪仗队的护卫下,沈田子恍如战神。

    在旗阵过去,黑骏马亮相一瞬间,陈嵩率先,骠骑队和飞骑队迎候的官兵跪倒一片。陈嵩把早已解下的佩剑重重地往地上一拍,黄尘中想起士兵们粗豪热烈的声音:

    恭迎百战无敌沈将军、檀将军,贺喜沈将军、檀将军南线大捷!

    陈嵩突然觉得这话太快就没了,怕沈田子没有听清楚,无法过足瘾,乃再次把佩剑一拍。跟着他混了多年的老兵们心领神会,立刻再喊一遍。三遍过后,陈嵩站起身来,向郭旭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上前,在沈田子马头前站定,想把事先已经默默背诵了好多遍的话顺顺溜溜地说出来,但他从来就不善言辞,又是第一次执行这样文绉绉的司仪任务,结果在场的人听到的就是一连串单蹦出来的字眼儿,就像豆子们一个个挤出豆荚:

    “骠骑队,嗯,队主,嗯,队主郭旭,奉大晋朝龙骧龙骧将军王,王镇恶令,率队远迎大晋朝,大晋朝振武将军沈田子,冠,冠军将军檀道济,建武将军沈沈林子。王镇恶将军,率长安父老,箪,嗯,箪食壶浆,恭候诸位将军。郭旭为,为诸位将军清道!”

    陈嵩的心悬在嗓子眼上,生恐郭旭忘掉哪句话或者哪个人。疯子和绿豆低着头偷笑,恨不得冲上去竹筒倒豆子一般替他说。

    沈田子刚开始皱着眉头,后来觉得好玩,索性把一条腿盘在马鞍上,耐心等这个茶壶把所有夹生的面疙瘩都倒出来:

    “郭旭啊,听说你带人双骑进长安,威风得很!你要是跟姚泓的太监也这样说话,岂不是在羌狗面前丢尽了我们北府兵的脸?”

    哄堂大笑。

    郭旭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那天说得挺好。

    又哄堂大笑。

    沈田子显然对刚才一群人跪迎且冠之以百战无敌非常满意,招呼后面檀道济、沈林子过来。沈林子此前和郭旭一起对付姚绍,本来就很喜欢他,现在重逢,丝毫不顾及军阶落差,过来先是在他胸前砸了两拳,又扎扎实实地抱住他,拍打他的后背。

    檀道济的眼睛里也是满满的爱才之情,抓着郭旭的手捏了捏,觉得恍如捏铁,拍拍他同样像铁的肩膀,转头对陈嵩说:

    “带出这么好的后起之秀,陈嵩你功不可没啊!”

    陈嵩赶忙一躬身:

    “各位长官言传身教,我和郭旭都受益匪浅。”

    郭旭本以为檀道济的寒暄就此结束了,孰料他走到骠骑队官兵面前,扫了大家一眼:

    “你们谁是跟着郭旭进长安的勇士啊?”

    疯子没料到声名赫赫的檀道济会问到自己,有点受宠若惊地举起手:

    “回将军,是我,我叫冯梓樟!”

    檀道济说你是好样的,不过你的名字听起来像是“疯子张”,人家以为你姓张,是个疯子。

    在场诸人轰然。陈嵩赶紧过来,说其实我们从来想不起来他的大名,我们都叫他疯子。

    二沈一檀都仰天大笑。

    疯子激动地拽郭旭的袍角,他想起那天郭旭说历史上只会留下将军们的名字,现在将军们知道有个名叫冯梓樟,名字意思是栋梁佳木,外号叫疯子的军官那天先于大军进了长安,是不是就意味着历史已经记住了自己?

    檀道济笑完,神情转肃然,向在场士兵一抱拳:

    “此次北伐,我们几位和你们并肩作战,真正的大功臣是你们!刚才你们跪着欢迎我们,其实应该我们感谢你们才对!诸位弟兄,辛苦了!我和两位沈将军向你们致敬!”

    全场鸦雀无声,片刻后突然爆发一阵欢呼。

    陈嵩注意到沈田子的脸渐渐阴沉下来。他内心长叹一声。沈田子今天摆出这个行军阵势,就是要独领,把最大的荣耀归于自己。可到最后,檀道济轻轻一番话,把风头全抢走了。

    他知道檀道济本意不是要压倒沈田子,但沈田子绝不会这样去想。

    胜利了,生死问题不那么迫在眉睫,沉淀在同袍情义之下的渣滓也浮起来了。

    果然,士兵欢呼声略略沉寂,沈田子就兴味索然,懒洋洋地说时候不早了,出发吧,还要烦劳各位大功臣头前带路。

    陈嵩刚要拉着郭旭上马,就听到沈田子对沈林子说:

    “走吧兄弟,好戏在长安,去见识见识北伐第一功臣王大将军会摆出怎样一个排场!”

    陈嵩心头一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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