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嵩嚼着一枝茶叶梗,马鞭下意识地敲打着靴底子。

    这个阿薄干,居然没有跟着传令兵一起来!居然要主帅等他!要长孙嵩过去的脾气,一定会抽他几鞭子。

    但如今的长孙嵩不会想抽谁就抽谁了。

    更何况阿薄干也不是谁想抽就能抽的人。

    以前出兵,皇帝只任命主帅,副将以下,都是由主帅自己选,皇帝点头通过。这次受命出征,他心里已经有了理想的副将人选,本来要向皇帝举荐的。没想到皇帝压根儿就没给自己这个机会,直接把阿薄干指定为副将,统领5千骑兵。

    假如是单独和皇帝奏对,他也许会争取一下,试着让陛下换个人。可惜当时崔浩就在皇帝身边。

    崔浩这个老狐狸汉人,满肚子鬼主意,长孙嵩非常讨厌他。可是这个人很得皇帝欢心,拓跋嗣说他是不穿盔甲的孙子,不会射箭的吴起。他甚至有一次对群臣说,军国大事,尚书要是觉得没法决断,就都去请教崔浩,然后按照崔浩说的办。听说太子也很喜欢他。这么着看来,下一朝的荣华也有了根基。本来朝里的汉人官员都很规矩,但是自从崔浩得势之后,他们鸡犬升天,在鲜卑官员面前,就不那么低眉顺气了。

    几个鲜卑老臣也曾经在皇帝面前说说汉臣的坏话。刚开始,皇帝至少还有姑妄听之的姿态,后来就不耐烦了。

    有一次,皇叔拓跋质带着几个老皇亲到宫里告状,正好长孙嵩在。

    拓跋质说朝里有奸臣,请陛下砍他的头。皇帝微笑着说皇叔你觉得谁是奸臣啊。

    拓跋质用拐杖狠狠地一戳地:“崔浩就是大奸臣!”

    皇帝脸上的微笑还在:

    “来人,给几位皇叔皇兄设座,大家坐下来慢慢说。皇叔你说来听听,这个崔浩怎么就是奸臣了?”

    拓跋质白胡子一抖一抖:

    “皇上别忘了,打天下还得靠咱们鲜卑子弟。鲜卑人拎着脑袋南征北战,这帮汉人锦衣玉食,坐享其成。这个崔浩,他爹名列八柱国,鲜卑人本来就不服。他呢?就靠花言巧语糊弄皇上,升官升得比满身伤疤的鲜卑老将们还快,谁不愤恨?自打这个人发迹以后,朝野上下鲜卑人的心思都被搞乱了。皇上你不知道外面人怎么说?鲜卑人现在拜汉人作老师,学汉话,看汉人的书,都说会射箭不如会写字,会杀敌不如会吹牛。长此以往,鲜卑还是鲜卑吗?没了鲜卑,还哪来的大魏江山?”

    拓跋嗣一言不发地听着,还是微笑。

    但是长孙嵩已经开始为拓跋质捏一把汗。这老头儿,只顾说话痛快,却不顾皇帝忌讳。拓跋嗣可以容忍他攻击崔浩,但绝对不爱听“糊弄皇上”这样的话。拓跋嗣冰雪聪明,政由己出,根本不会受任何人的蒙蔽。你说他被糊弄,还不如直接说他糊涂昏庸。

    拓跋质一阵咳嗽之后,皇帝缓缓地开腔了:

    “皇叔还是咳嗽。朕上次送给你的药看来不管用啊。”

    拓跋质赶紧致谢:

    “药是好药,喝了一阵子,老毛病已经去了大半。老臣就是心急,呛着啦!”

    拓跋嗣点点头:

    “朕赏给你的水洗精盐还有吗?要是吃完了,朕叫人给你再送几两过去。”

    拓跋质满脸堆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这样金贵的东西,哪能这么快就吃完呢?我都舍不得吃。”

    拓跋嗣也笑眯眯地看着他:

    “贺礼娄老爷子眼看就不行了,他那个妾还很年轻,我听说皇叔喜欢,要是真的想要,我去跟贺礼娄的儿子说,等贺礼娄死了,让她不要殉葬,就留给皇叔好了!”

    拓跋质又尴尬又兴奋,扭扭捏捏地低下头,双手神经质地对搓着。

    长孙嵩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出什么。这个皇帝,虽然没有先皇拓跋硅那样霸气,但也是大刀阔斧、斩钉截铁的鲜卑奇男子,一向不喜欢婆婆妈妈,今天居然肯说这么多琐屑的家长里短。

    拓跋嗣的微笑还在:

    “上次皇婶跟太后聊天,说皇叔你喜欢收藏南朝来的玉壶,朕刚好进去,听了一句半句。收藏得多吗?”

    一提到玉壶,拓跋质更加来劲:

    “没多少,老臣也就收了二十来把。南朝这些玉壶,做的真是精细。前几天老臣刚刚收了一把,也就拳头大一点,壶身上居然雕了扬州八景。老臣眼神不好,叫儿子给看。儿子说那么小一点地方,大到宫殿山川,小到飞禽游鱼,都跟真的一样。芙蓉花也就胡麻粒大小,居然能清清楚楚地刻出花蕊;还刻了很多人,都极小极小,但五官、袍带、器物都有”

    他说到了兴头上,只顾絮絮叨叨,嘴角都漾出了白沫,完全没注意到拓跋嗣的微笑已经变成狞笑了。

    突然,皇帝伸手猛拍眼前的案子,震得笔墨纸砚都跳起来:

    “够啦!”

    拓跋质被陡然打断,身子抖了一下,没等他回过神来,拓跋嗣已经雷霆万钧地咆哮起来:

    “你们在我面前鲜卑长鲜卑短,朕以为你们都铁了心到死都只穿皮袍、只吃烤肉、只喝马奶酒,有病只求神不吃药,终身不动汉人一样东西,不交一个汉人朋友!若你们真做到这一点,朕倒也服你们有始有终有骨气。可你们做到了吗?爱汉人的水洗精盐,有病吃汉人的药,拿汉人的玩物当宝贝,一把白胡子了还惦记着汉人的美女!就凭你们这种作派,居然也敢在朕面前充什么正统鲜卑长者!居然还口出狂言,说崔浩糊弄朕!朕虽然不敢自比先皇,但还不至于糊涂到被人蒙蔽。皇叔要是觉得朕心智不明,被奸臣宵小包围,要断送了鲜卑江山,尽可以直说,看哪个鲜卑皇族可以坐朕这个位子,朕一定让贤!皇叔还有精神玩女人,可见精神还很健硕,不妨带领你说的鲜卑老将,直接到宫里来清君侧,诛晁错!”

    就好像一道霹雳砸在了拓跋质的头上,老头子几乎是从胡床上直接扑倒在地上,向前匍匐了几步,抱住拓跋嗣胡床的腿哭起来。其他几个皇亲也一起跪倒在地:

    “皇上恕罪,老奴失言,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长孙嵩再也不能站着,赶紧陪着跪了下来。

    拓跋嗣不吭声,黑着脸等几个老鲜卑号哭哀求了好一阵子,才叹了一口气:

    “长孙嵩,你替朕扶皇叔起来,大家也都起来。”

    扶是扶起来了,但是没叫坐,大家只好站着。拓跋嗣伸手摸了摸额头,像是要把烦恼抹掉:

    “我知道你们是为朕好,为大魏好。不过大魏要好,单靠鲜卑的力量是断断不行的。鲜卑铁骑天下无敌,这个不假。但再厉害的军队,如果用不到点子上,也打不了天下。这些汉人,他们就是帮助朕决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来用这些铁骑。皇叔你知道汉高祖刘邦吗?”

    拓跋质一边擦眼泪一边点头。

    “汉高祖刘邦分封功臣,给文官萧何封得最高,武将们不服。刘邦说这就好比打猎,虽然抓住猎物的是猎狗,但指挥猎狗的是猎人。萧何就是猎人,樊哙这些武将就是猎狗,功人当然应该比功狗地位更高些。”

    拓跋质听皇帝的意思好像崔浩是人,鲜卑武将是狗,很想顶两句,又不敢,缓缓地低下头去。拓跋嗣接着说:

    “这都是汉人古代的事情。就说离我们不远的事吧。永嘉之后,匈奴、鲜卑、羯人、氐人、羌人,出了一批英雄,纷纷建国称帝。但数来数去,在我大魏建国之前,真正成就一番事业的,也不过石勒和苻坚两人而已。石勒成事,靠的是汉人张宾;苻坚发迹,离不开汉人王猛。这两个人一死,石勒、苻坚也就开始走下坡路。我大魏胸怀天下,志在一统**,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崔浩?”

    这些史实相去不远,硬邦邦地摆在鲜卑人口耳相传的故事里,不由人不服。

    拓跋嗣说完这段话,神情和缓了一些,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背对几个皇亲站着:

    “朕还有事要处理,几位皇叔皇兄可以退下歇息了。不过我想请大家带走一个故事,回去给所有看不惯崔浩的鲜卑贵戚们听听。”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拓跋嗣走到房门口,望着屋外大树上的一个乌鸦窝,沉吟了一会儿,开口了:

    “苻坚遇到王猛,相见恨晚,委以重任。跟着苻家打天下的氐族老人都很不服气,有个叫樊世的尤其愤恨。有一次他对王猛说我们辛辛苦苦打天下种地,居然让你吃了白食。王猛也不让步,说不但要吃,还得你们做好了端上来伺候我吃。樊世很生气,威胁说不把王猛的脑袋挂在长安城头誓不为人。王猛向苻坚说了此事。过了两天,苻坚召集大家议事,樊世又和王猛争执起来。樊世跳起来要打王猛”

    讲到这,拓跋嗣停了下来。房子里静悄悄一片,能听到屋外乌鸦的叫声。

    长孙嵩以前听人讲过这个故事,早已知道结局,但那几个鲜卑皇亲却懵懵懂懂,伸着脖子等着下文。长孙嵩不由得暗暗叹气。

    拓跋嗣酝酿够了,转过身来,目光闪闪地看着几个人:

    “苻坚大怒,就地砍了樊世的头!”

    抬手作了一个挥刀的动作。

    几个皇亲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有一个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

    现在想起这一幕,长孙嵩都能感觉到拓跋嗣眼中的寒意。关于这次出征的副将人选,他搞不清楚是崔浩的主意还是皇帝自己的意思,所以没敢提出抗辩。他怕一旦拂了崔浩的面子,事后会麻烦不断。崔浩整天在皇帝身边,不经意地说一两句话,闹不好就毁了他的前程。

    但对这个阿薄干,他实在很不满意。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崔浩不能轻易得罪,阿薄干也不好惹。

    阿薄干是拓跋嗣的外甥,他母亲,也就是拓跋嗣最小的妹妹,整天缠着哥哥给自己的儿子升官、赏赐。拓跋嗣那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偏偏对这个小妹妹一向疼爱娇惯。不过拓跋嗣公私分明,赏赐外甥很大方,从不吝啬马匹、牛羊、奴婢和中原来的丝绸和器物;至于官职,从来不轻易给。不过阿薄干也不求,反正他除了玩女人,也没有什么抱负。和他同龄的那些鲜卑皇族,大部分都作了刺史、将军,他一把岁数了,虽然号称冀州刺史,实际上从来都没去赴任,就是挂个虚衔领俸禄,而这还是他老娘临死前从他皇帝舅舅那里求来的。

    几年前,拓跋嗣专门在宫中搞了个仪式,让阿薄干拜崔颢为师,跟着学兵法。这次拓跋嗣叫他跟着长孙嵩出征,估计是觉得监视晋军也没什么风险,平平安安完成差事,也算是有过打仗的资历。可是眼下,任务有变,监视变成了拖住。身为前锋,统领精锐,阿薄干毫无贡献,听说就会放箭。还听说他搞到了一个汉族女子,整夜折腾,闹得军心浮躁。这些倒也罢了,刚刚得到消息,说他居然被几个晋军亡命徒俘虏,脖子上还割了一刀。要不是手下机灵,估计不是成了刘裕的阶下囚,就是丢了脑袋。这关系到大魏国格和军威,决不是小事,一定要问清楚。

    这么想着,一个传令兵进来了:

    “冀州刺史阿薄干将军求见!”

    长孙嵩吐了一口恶浊的口气。按他的本意,应该让这个目无尊长的纨绔子弟在帐口等上一阵子,以报复他姗姗来迟。但军情紧急,只好拿出“大将风度”,忍他这一回。

    “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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