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船上本来悬挂着两面红色大纛旗,一面中间是“晋”字;另一面边上绣着“太尉、中外大都督”,中间是“刘”字。刘裕的头衔很多,不过最能显示权力和能量的,莫过于这两顶代表着最高军权的帽子。

    船队进入黄河,鲜卑人开始射箭袭扰后,两面旗都降下来了。要是被鲜卑人射破了,或者用火箭烧了,岂不是奇耻大辱!

    陈嵩在小船上,远远地就看到帅船上两根光秃秃的旗杆,觉得非常别扭。登船的时候,放着船头、船尾和朝北的舱门都不能走,只能攀着绳梯从南侧上去,心里更窝火。

    帅船是一艘三层楼的“平虏”大舰,最高一层是一间巨大的议事厅,北伐军队主以上军官全部到齐,也只能占满一半的空间。四面开窗,视野极佳。中间一层给那些随军的笔杆子们用,唯独刘裕卧房顶上那间封起来禁止使用,以免脚步声惊扰了刘裕的清梦。刘裕的卧房、起居室和餐厅都在第一层,被白值队亲兵的寝室拱卫着。据说当初刘裕提出要住在最高层,但身边的人据理力争,要他一定住在一楼。一则比三楼更沉稳,有利于睡眠;二则免除了手下将佐奏事请令时爬上爬下的不便;第三层没说,但大家都明白:一旦有急,一层更利于脱身。刘裕虽然不喜欢住在别人脚下,倒也没有坚持。可是自出发以来,除了晚上睡觉,刘裕很少在一层呆着。陈嵩来帅船几次,都是在三楼那个空荡荡的议事厅里。可是今天一登船,就被等候在船舷边的卫士直接带到了刘裕的一楼起居室。

    刘裕正**着上身,拿一张硬弓练臂力,上背肌肉一棱棱收缩,沿着脊梁骨形成一道深深的河川,一层薄薄的汗珠渗出来。看背影,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刘裕天天都要拉硬弓练臂力,多年来雷打不动。兴致好的时候,他会和身边的士兵掰手腕,据说很多年轻人都赢不了他。

    白直队队主丁旿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向陈嵩点了点头。北府兵将领们私下里很看不起丁旿,觉得他其实就是个打手,打仗到底行不行,谁也没见过。但是大家又都很怕他,因为他专门替刘裕干“脏活”。跟刘裕作对的人,迟早会被除掉,而操刀的十有**是丁旿。江东民间早就有一句顺口溜:“勿跋扈,付丁旿。”

    刘裕头也不回地问陈嵩:

    “听说你的人射死了一个?”

    “是!”

    “叫什么名字,哪儿的人,父母还在吗?”

    “回太尉,是我手下一名短槊手,叫郑彦之,南徐州人,父亲平孙恩时阵亡了,母亲还在。”

    刘裕把弓交给丁旿,脱下右手指上拉弓弦用的扳指,随手撂在矮几上。转过身来,正对陈嵩。陈嵩有一阵子没见过刘裕了。从建康出发时有过一个誓师大会,但刚开始时皇帝向刘裕授斧钺,刘裕跪着接受,背对大家;后来倒是转过来说了几句话,可是陈嵩率队站在台下,前面还隔了一堆文武臣僚和禁卫官兵,看不清刘裕的脸。现在近距离一看,才发现他已经有了老相:头上和下巴上都花花杂杂地生出白色。刘裕的嘴角是向下抿的,向来给人一种非常坚毅的印象。现在,从嘴角出发的那两道线条变成了深沟,长长地延伸到下颌,乍一看,好像生出了另两撇胡子。眼角开始向下耷拉,末梢分出细碎的鱼尾纹。四目相接,陈嵩看到一丝说不清温润还是威严的光。就是这道光,非刘裕莫有,当年如此,现在还是如此。一张嘴,陈嵩发现刘裕的语速比以前慢多了,但依然带着金属声。

    “父子两代北府兵,不能亏待了!派人把老人家接到建康忠烈营,好好照看。以后你们这些作军主、队主的,要严加看管,别让弟兄们冒险了。为了赌气丢了性命,不值!”

    忠烈营是刘裕作建武将军时设立的,专门安置麾下阵亡的北府兵将士遗属。最初只在建康办了一所,用的是刘裕自己的俸禄,俸禄不够就用战利品卖钱来养。后来遗属越来越多,刘裕地位越来越高,这笔花销就由朝廷负担了。忠烈营江东各州都有,但建康营就在刘裕眼皮底下,办得最好。北府兵作战勇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后顾之忧。忠烈营里那些遗孤,长大后子承父业,接茬跟着刘裕东征西讨,郑彦之就是一例。

    刘裕披了一件锦袍,腰带也不系,胸肌鼓鼓地坐在胡床上,叫卫兵给陈嵩搬了一张小胡床。

    “弟兄们怎么说?”

    “都憋着一肚子气,想跟索头狠狠干一场,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打疼了,自然就老实了!”

    刘裕笑了笑:

    “到底是我的兵,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你说说怎么个打法?”

    陈嵩的这个队主,是一刀一槊拼出来的。一向是上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很少操心战法。刘裕猛这么一问,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挠头皮,结果挠到了硬邦邦的头盔上。他的狼狈样子让刘裕很开心:

    “舱里面还顶个头盔!去了吧。”

    陈嵩摘下头盔,夹在腋下,定了定神:

    “当然得派人上岸去打啦。”

    “你就不怕人家半渡而击?”

    “可以半夜里上去偷袭他们。我注意过,他们都是帐篷,没有堑壕,也没有寨墙,咱们一边冲杀,一边放火,乱中取胜。”

    “你只看到他们没有堑壕寨墙,却忘了他们晚上也有不少巡逻的游骑,偷袭很容易被发现。前面一打起来,后面大队骑兵马上赶来增援,偷袭的弟兄恐怕来不及撤到船上,就被踏成肉泥了。”

    陈嵩不肯就此收兵:

    “那就半夜偷偷上去,在水边结阵,等天亮了,再跟他们交手!”

    刘裕仰望着舱顶,右手一下一下地拍着腿面,像是在问陈嵩,又像是问自己:

    “背水作战,没有退路,万一顶不住大队骑兵的冲撞,就只能挤到黄河里。上去多少完蛋多少!”

    陈嵩这回挠到了头发上。

    但刘裕好像突然对这个话题丧失了兴趣:

    “陈嵩啊,你说当官有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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