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媒体对命案的报道,远不如汪涵双和高级专员韩伟兴担心的那么严重。

    他们很谨慎地观察到,那些自诩为专家的混账很会无中生有,如今却显然具有同样的能力,能够有中生无。

    新闻界的表现,一开始的确如此。

    第一批报道不脱“中国特使之妻惨遭荒野盗匪杀害”内容,而从主流报纸到八卦小报都欣然采用这个报道方向,因为关心的社会大众都爱看。

    大家多半着墨于全球义工身受越来越高的风险,也有社论痛批联合国无能,无法保护自己人,有胆量挺身而出的人道主义者也要付出越来越高的代价。

    也有报纸放高调检讨无法无天的部落民族,指责他们四处烧杀掠夺,举行杀人献祭的仪式,施行巫术,从事骇人听闻的人皮买卖。

    报纸也以很大的篇幅报道来自苏丹、索马里和埃塞俄比亚的非法移民四处流窜作恶。

    然而,对于孙艺萍和苗辉祥生前最后一晚共处一室,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在所有工作人员和旅舍客人眼中看得一清二楚,媒体却只字未提。

    苗辉祥是“人道主义商人”,他现在正出于失踪状态,恐遭凶手挟持,等待赎金,或是已经毙命。

    苗辉祥是个很有爱心的中国富商,他与年轻貌美的大使馆人员纯属工作关系,因为两人皆笃信人道主义,报道仅此而已。

    至于土著司机只出现在第一批的报道里,然后无疾而终。

    所有的新闻系学生都知道,当地土著流血牺牲算不上是什么新闻。但是惨遭斩首则值得一提。

    聚光灯无情地打在孙艺萍身上,社交名媛出身的律师、非洲穷人里的仁慈王妃、内罗毕贫民窟的救世修女,以及关心国际事务的外交部天使。

    中国国内一份报纸的社论甚至小题大做地指出,本年度的中国女xing外交官竟然在肯尼亚牺牲,社论并从中引申出令人不安的寓意。指出虽然种族态度会随时代改变,人心黑暗处深藏的野蛮心态却无从度量。

    这篇社论的助理编辑对非洲大陆不熟悉,将特孙艺萍害的地点由图尔卡纳湖岸误刊为坦噶尼喀湖,冲击力因此大打折扣。

    报纸上刊登了很多她的照片,父亲抱着快乐的女婴孙艺萍的照片。她父亲后来当上法官。但当时只是个小律师,一年只赚一万多,相对于同阶层的人群而言,这确实仅供“糊口”。

    十岁的孙艺萍绑着辫子,身穿马裤,就读的是大户人家念的私立女子学校,背景有匹乖顺的小马。

    少女时代的黄金女孩孙艺萍。身穿中国传统仕女服。没有割痕的喉咙在图片编辑的喷枪巧妙cāo作下更为明显,她戴着学士帽,帽檐翘起,显得高傲,套着学士服。下身是迷你裙。

    照片中,孙艺萍身穿可笑的律师服,继续着父亲的事业。汪涵双和孙艺萍的婚礼,相爱的两个人都是面带微笑。

    对于汪涵双,媒体表现的自制颇不寻常,部分原因是他们不希望玷污一夕捧红的女主角闪亮的形象。部分原因也是他这人值得一提的事情不多。

    汪涵双是“外交部忠实的中级干部”,弦外之音是“文”,长年一直单身。“出身于军人世家”,婚前曾驻守全球最不受欢迎的几个战乱国,包括也门的亚丁与黎巴嫩首府贝鲁特。

    提到他时,同事会好心提及他临危不乱的特质。

    在内罗毕,汪涵双曾经就救济为题主持过“国际高科技论坛”,没有记者用“落后地区”这个词。

    慢慢的。每ri媒体截稿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汪涵双和孙旭元几乎说服了自己。看来已经挺过难关,他们这样互相告诉对方。

    不管是韩伟兴吩咐工作人员和记者闭嘴,或是媒体对命案现场中邪似的过度关切,没有人去访问绿洲旅舍。

    韩伟兴亲自集合了使馆街俱乐部的大老板,恳求他们看在中国与肯尼亚一家亲的分上,必须遏阻八卦横流。

    汪涵双也对大使馆的员工发表过类似的训词,私底下怎么去想是一回事,一定不能做出煽风点火的举动,他如此督促大家。

    而他以积极的态度发表这番充满智慧的说辞后,也收到了效果。然而,这只是假象而已,而汪涵双理xing的心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

    正当媒体yu振乏力之际,美国一家ri报以头版指控孙艺萍和富商苗辉祥“热恋jiān情”,还刊登出绿洲旅舍房客登记簿的复印件,以及在命案前一晚有人目击这对情侣交头接耳、共进晚餐的消息。

    美国人对于诋毁中国,一直是不遗余力的,当然,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中国舆论界对于美国的糗事,通常也是死抓不放。

    美国周ri版的报纸这下子乐翻天了,一夕之间,苗辉祥成了新闻界不齿的对象,恣意加以抨击。

    直到这之前,苗辉祥他一直都是年轻有为的浙商代表,人道主义英雄,肯尼亚的民众之友。

    但是,现在他成了不伦情夫,狂人,以及贞cāo终结者。

    汪涵双整天都避免让孙旭元接触到最坏的消息,因为担心自己的前任大舅子会因此承受不住。不过他坚持所有东西都要亲自过目,再难看的都非拿出来看不可。

    到了晚上,汪涵双终于回家的之后,他端来一杯五粮液给孙旭元,很不情愿地把整摞不忍卒睹的东西交给对方。

    汪涵双走进孙旭元的“牢房”,发现大舅子正闷闷不乐的发着呆,任谁见到自己的妹妹清誉不保,都会如此。

    孙旭元他从汪涵双手中接过那摞东西,懒洋洋坐在床上翻阅,“你知道吧。查斯顿对我们的偏见很有想法。”孙旭元继续以同等疏离的语气说,“如果他还活着,他不会感到惊讶的。如果他没活着,反正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吧?”

    查斯顿,那个可怜的黑人司机。这个年代,作为弱小国家的公民就是这样,就算死了也是轻如鸿毛。

    然而,新闻媒体还有更狠的一招没使出来,这一点无论汪涵双再怎么悲观也无法预见。

    中国驻内罗毕大使馆的高级专员公署。订阅了十几份地下刊物,其中包括了夸大不实的当地大版报纸,随便以笔名执笔印行。

    当中特别有一份刊物展现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存活韧xing,这份刊物的名称不加修饰,就叫做《非洲**》,敢说敢言,发行宗旨是不计种族、肤sè、真相或是后果。一律加以报料。

    该刊物会揭发肯尼亚zhèng fu的部长和官员疑似犯下中饱私囊的罪行,同时也尽力揪出救济官员“收贿、贪污与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

    然而这份新闻通讯,之后通称为第六十四期,这期并没有报料。

    这期以一码见方的单张发行,颜sè是劲爆的粉红sè。双面印刷,折叠起来小到正好可以放进外套口袋。

    本期版面周围加上粗黑线条,代表匿名编辑致哀。

    标题只有三个字“孙艺萍”,字体粗黑,有七厘米高。汪涵双的这份于三十一号下午送到。送报的不是别人,正是薛庆。他面容憔悴,戴了眼镜,蓄小胡子。高大的身形特别魁梧。

    前门的电铃响起时,汪涵双正在自己看,而孙旭元则在“牢房”里闭关,窗帘也合上。汪涵双走去前门,担心是记者过来sāo扰,透过窥视孔想看个究竟。

    门阶上站着薛庆。哀伤的长脸露出心虚的微笑,手里前后摆动一张看似粉红sè桌布的东西。门一开。他就迫不及待的说明了来意:“千不该万不该过来打扰你,老兄,好歹是休假ri,看来他们越究越深了。”

    汪涵双毫不掩饰嫌恶之情,带着他走进客厅。心中直犯嘀咕:这家伙现在过来做什么?

    这么一想,他这人究竟一向都在搞什么嘛?

    汪涵双向来都很不喜欢所谓的“好朋友”,这是外交部给华联间谍的绰号,取这种绰号不带任何感情。

    薛庆做人并不圆滑,也不知道他语言上有什么才能,也缺乏魅力。

    就外表来看,他早已过了“年轻”期限,他白天似乎都泡在一家俱乐部的高尔夫球场,与尚属位高权重的内罗毕商界名人在一起,晚上就打打桥牌。

    可是,薛庆过着奢华的生活,用人就请了四个,身边有个当地的美女,上了年纪。她看起来和薛庆一样是个药罐子。

    汪涵双就一直怀疑:这货被派到内罗毕是来白领薪水的吗?还是间谍生涯曾经风光一阵,临走前上级让他享受一下?

    曾听说过“好朋友”会有如此的待遇,在汪涵双眼中,薛庆只是蛀虫,从事的行业本身既过时又只会吸血。

    “我的手下正好在市集闲逛。”薛庆解释,“有两个家伙在发免费的东西,有点鬼鬼祟祟,所以我的手下就去弄了一份。”

    头版有三篇颂扬孙艺萍公德的文章,每篇的作者据说都是不同的女xing非洲友人。写作风格是非洲式中文,用的是当地的语汇。

    内容有点讲道宣教的意味,有点大鸣大放的意味,感情洋溢的辞藻让人放下戒心。

    每位作者都以不同的说法表示,孙艺萍突破了自身的思想桎梏,以她的财富、家世、教育与外表,来救济这个苦难的国家。

    结果孙艺萍却与这些人代表的特质正好相反,她想推翻的是这个世界的真实,想推翻所有她认为把她绑得死死的东西,不管是肤sè、阶级还是偏见,或是传统外交官婚姻的束缚都一样。

    “孙旭元情况怎样?”汪涵双一边看,薛庆一边在旁边问着。

    “还好,谢谢你,以他的遭遇来说是还好。”

    “我听说他前几天回自己家里去了。”

    “你到底要不要让我把这东西看完?”

    “我不得不佩服,走得很聪明,老弟,竟然躲得过门口那些‘蛇蝎’。你应该来加入我们这边才对。他在吗?”薛庆似乎很欣赏汪涵双的心里素质,这样的人真的适合成为一名优秀的间谍。

    “在,可惜不见人。”汪涵双读到,若说非洲是“领养”孙艺萍的国家,那么非洲女人就是接纳她入会的宗教。

    不论战场何在。不论禁忌为何,孙艺萍都奋战到底。为了帮苦难的非洲人民奋战,她出席光鲜亮丽的香槟酒会,出席光鲜亮丽的晚宴,以及其他任何有胆邀请她参加的宴会。而她传达的信息都是同一个。

    惟有解放非洲妇女,才能解救这里的女xing免受男xing同胞一错再错与贪污贿赂之害。

    “我的老天爷啊!”汪涵双轻轻惊叹。

    “我其实也有那种感觉。”薛庆附和着。

    最后一段全以大写字体印刷,汪涵双机械地接着看下去。

    而这个时候,薛庆却提醒道:“最厉害的其实还在后面。”

    闻言,汪涵双便翻过来看。

    里面写到,孙艺萍曾宣称,以肉&身追随理念是颠扑不破的人生真理。她也期望借此抛砖引玉。

    孙艺萍住进内罗毕的乌护鲁医院期间。她最亲近的友人苗辉祥先生每天过去探望,此外根据部分报道,多数晚上也过去看她,甚至带了行军床,方便自己在病房里陪她过夜。

    汪涵双将报纸折叠好。放进口袋里。“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交给韩专员看。我应该可以留着吧?”

    “任你处置,老弟,本公司免费提供。”薛庆开着玩笑说道。

    汪涵双往门口走去,薛庆却没有跟着走的迹象。

    “要不要一起走?”汪涵双回头问。

    “想再待一会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想对可怜的孙旭元问候一下。他在哪里?楼上吗?”

    “我还以为我们达成了共识,不要去找他。”汪涵双皱着眉头,对于这种喜欢看人痛苦的恶棍。他真是厌恶得很。

    “有吗,老弟?没问题。下次好了。房子是你的,客人也是你的。你该不会也把苗辉祥藏在这里吧?”薛庆满不在乎,他从来不会将愤怒和痛苦摆在脸上,身为间谍,这已经是本能了。

    “少乱讲话了。”汪涵双对它进行着jing告。

    薛庆并不因此罢休。大步慢跑到汪涵双身边,故作姿态地屈膝。“要不要搭便车?车就停在附近,省了你开车出去,这么热不适合走路。”

    汪涵双还是有点担心薛庆会临时改变主意,想回去sāo扰孙旭元,所以同意搭便车,看着他的车子平安开过坡顶。

    韩伟兴和妻子都在庭园里晒太阳,公署的西式豪宅坐落于他们身后,前面是无懈可击的草坪和没有杂草的花床,这是一个有钱的股票交易员的庭园。

    韩伟兴坐在秋千摇椅上,正在看着标为急件的公文,他的妻子穿着菊蓝sè的裙子,头戴松垮的草帽,伸展四肢躺在草地上,旁边是加了软垫的幼儿游戏圈,女儿躺在上面左右摇摆,欣赏着手指间的橡树叶子,韩妻则在一旁哼歌给她听。

    汪涵双将报纸递给韩伟兴,等着他骂脏话,结果对方没有开骂。

    “这种垃圾有人看吗?”扬着手里的纸片,韩伟兴的表情忽明忽暗。

    “我猜大概全市每个无聊的上班族都会看吧。”汪涵双的语调呆板。

    “他们下一站是哪里?”

    “医院。”汪涵双他回答着,同时心直往下沉。

    汪涵双坐在韩伟兴房的一张灯芯绒扶手椅上,一边聆听韩伟兴以无线电与他讨厌的南京上司。谨慎的交谈,无线电竟被锁在桌抽屉里。

    一面回想着重复出现的影像,汪涵双一面有些出神,而这幅影像,一直要到他死去的那天才有可能消除。

    他看着自己黄种人的身躯以一种罕见的急迫心情,走在乌护鲁医院拥挤不堪的走廊上,只有在抓到身穿制服的人问路时才稍停。

    内心中被焦虑的声音填满:“要走哪个楼梯才对,哪扇门才对,哪个病房才对,哪个病人才对。”

    “该死的人事部!他们要将整件事全部掩盖起来。”韩伟兴一边高声说一边用力挂掉电话,“快点扫得远远的,尽可能找个最可行的理由,政治家的一贯作风。”

    汪涵双透过房的窗户看着韩妻她与韩伟兴的女儿从游戏圈里抱出来,背着她走向屋子。

    “我们不是已经在做了吗?”汪涵双他反驳着,思绪却仍处于遐想状态。

    “艺萍在业余时间做什么事,别人管不着。包括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也包括她追求的什么高贵理想。以下的说法不准刊登,只有在有人询问的时候才说:我们尊重她的理想,不过认为她常识不足,是怪人一个。”

    “而且我们不能对八卦媒体不负责任的报道发表看法。”他停顿一下,拼命压抑住自己的恶心,“还要我们到处宣传说她疯了。”

    显然,当地正有些人在向中国大使馆泼脏水,花费这么多心思,无非就是要搞臭华夏联邦在当地的名声。

    而作为大使馆的高级专员,韩伟兴并不希望在自己的任职期间,出现这样的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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