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黔神色不悦,但不便公然反驳皇上,连忍了几次,压下火气,继续与众人谈笑风生。稍后顺治尽兴而归,连带着众人也纷纷散去不表。原本热热闹闹的场上如今只剩了李亦杰与玄霜二人。李亦杰默然不语,缓缓走到木桩前蹲下,手掌轻轻抚摸顶端断口。但感极是光滑平整,连一丝腾起的木屑也无。再捡起地上堆放的几块圆木片,并在一处观察,面色始终凝重异常。背影犹如散发着无处不在的寒气,玄霜看得憋闷,蹦蹦跳跳的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干嘛这么愁眉苦脸啊?见不到你的南宫师妹,心里不痛快了?别担心,我皇阿玛既然答应过了,就绝不会食言,你用不着担心,会娶不到新娘子。”

    李亦杰冷着脸转过头,拔起一根木桩,直举到玄霜面前,冷冷的道:“就是这根木桩,你再给我劈一次。”玄霜翻个白眼,道:“干什么啊?找不到新娘子,拿我撒气……”李亦杰怒道:“快一点!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你不是挺厉害么?在皇上和文武百官面前都能大展身手,现在叫你当了我的面再劈一次,怎么又不成了?”

    玄霜抬了抬眼皮,见李亦杰脸色森寒,全无半分笑意,何况他本就不是爱开玩笑之人,噘了噘嘴,道:“刚才不是都劈过啦?是你满脑子想着我未来的师娘,这才分心未见,怎怪得了我?”一边闷闷不乐的取出长剑,李亦杰喝道:“这是什么态度?师父就是这样教你的?倘若御敌时始终是这种状态,不用动手,对方早能将你大卸八块!这些天难得专心了些,现在又犯老毛病不是?”玄霜哼了一声,心道:“他骂我也罢了,你凭什么骂得起劲?自己的武功也不见得有多高哇?好,你说我怠惰,我就偏要一展身手,给你瞧瞧,我还是很厉害的!”做了个深呼吸,右脚向后滑开半步,身子略微侧转,运足力道,猛地一刀砍出。刚好从木桩正中劈为两截。他有意显摆,觉着这还不算数,手腕疾翻,长剑圈转有如电闪,唰唰唰唰连削,上下兼顾,将两截木桩都削成了薄如蝉翼的圆片。随后左面一拨,右边一扫,将圆片列为两摞,齐整码放。双指在剑锋下端一弹,笑道:“你瞧怎样?我没耽误练功罢?”

    李亦杰僵硬的一笑,道:“这样的练功方式,我好像从没教过你。看你运用倒是娴熟自如。怎么,是悟性过人?”

    玄霜假作谦恭,拱了拱手笑道:“徒儿不敢狂言,也不敢妄自居功,这都是师父教导有方……”

    李亦杰突然变了脸色,大喝一声:“给我住口!跪下!”玄霜近来听惯了命令,别人越是疾言厉色,他反而心怀胆怯,不得不听从。下意识的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李亦杰喝斥不断,道:“还说什么师父?以后,也不必再委屈你了。换我来叫你师父,如何?”

    玄霜干笑道:“这个——可不敢当。徒儿有自知之明,师徒之礼,不可废。”他的性格是属苦中求乐。不论对方气到何等境地,他总是假扮嬉皮笑脸,再加几句俏皮话。这倒比相互大骂管用许多。对方要么是给他哄消了气,要么是给他气得无力再骂,最终总能兵不血刃的平息一场纷争。李亦杰却偏生软硬不吃,怒气未有丝毫减退,道:“能将这木片削得大小相等,厚薄均匀,首先需有相当深厚的内功根基才可成事。况且方才出剑时,杀气逼人,那不是劈木头,简直是要将你的大仇人碎尸万段。师父记着曾教过你,学武是为自保,亦或为渡劫救世,而不是为了杀人害人。出剑时该当怀有慈悲之心,你若确然谨记教诲,刚才又何来的杀气?”

    玄霜干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困难,都是糊弄人玩玩儿的。不过说什么杀气,尽是些虚词,谁又真能感应得出?”李亦杰冷笑道:“是么?你这一手绝活,只怕连师父也做不到,不知你是从何处学来?还是自行顿悟的不成?”玄霜道:“或许我天资超常,也是有的。哎,师父,你不要自卑。若是想学,改日有空,我教你便是了……”

    李亦杰怒道:“还在避重就轻!我看你仍是没有半点意识!”玄霜还待争辩,李亦杰忽然一把扯起他手腕,两指搭住脉门,半晌冷冷道:“瞧你现在的内功造诣,很不错么?”

    玄霜道:“客气,客气,徒儿及不上你……”李亦杰道:“我从未教过你内功,你到底是跟谁学的?老实说!”玄霜本就不耐应付,此时更是气急败坏,道:“怎么,不教我内功,倒很得意了是么?”华山功夫虽是向来以练气为主,招式为辅,而李亦杰教导玄霜时,却有意逆转,只因他一早就觉这孩子本性里带了几分邪气,担心未能正确疏导之前,会使他练功走火入魔,是以向来只教些粗浅招式,但‘打基础、扎根基’仍是不容轻忽,毕竟教人习武意义重大,也不愿让沈世韵将他看作了心眼狭小之人。门面上的道理他曾给玄霜说过多次,而玄霜正值年少气盛,将内功看得最为神奇,只当李亦杰有意找他的麻烦,两人隔阂渐生,矛盾也是与日俱增。

    玄霜等了半天,不见李亦杰回答,冷哼一声,从怀里取出本册子,道:“是你和陆大人刻了木片,又专程送来给我,不就是叫我去挖出秘笈,照着学么?”李亦杰对那册子简直再熟悉也没有,劈手夺过,大致翻了一遍,更加肯定心中猜想,皱眉道:“这是你在林子里第七列、第七棵树下挖出来的?”玄霜摊了摊手,示意“废话!否则还是从旧书摊上偷来的?”

    李亦杰指尖在秘笈封皮上刻出道道划痕,咬牙道:“我从来不知,陆黔埋的竟会是这一本?亏得他还跟我说,要埋些古代圣贤之书,假如实在难以感化你,再埋几本兵书,好让战力伤亡尽量少些,到时新君登基,大清折损也可降至最低。可恨我竟信了他的鬼话?瞧我不找他算账去!”

    玄霜一见这浑水之下,大有漏洞可钻,笑道:“要怪,就只能怪你们协调不清,自己人瞎起内讧,与我何干?反正,我可是严格遵照二位的嘱咐行事。这样看来,命令传达中往往走样,终究不可尽信。下次是否能容我自行判断?”

    李亦杰极力压制火气,将秘笈揣进怀里,以最大耐心道:“听我说,若是如此,那不是你的错,师父也不怪你。我早该料到陆黔野心不息,一定没安着好意。那些内功,你练过的也就罢了,我总不能强逼你自废武功。但从此以后,再不要去想,也不可稍加运用,逐渐淡忘了就是,首要的练武,还得尽快回到正道上来。这本秘笈,暂时由我保管。”

    玄霜斜睨着李亦杰,满怀不屑,道:“你不是总说,我学武不够专心么?等我有意自学成才,你仍是不满。哼,反正你就是看我不顺眼,谁叫我是你最爱的女人跟别人生的儿子?可难道是我愿意?我也巴不得另投一胎啊,不如成全了你们……”李亦杰听他越说越不成话,“啪”的一声重重抽了他一耳光,喝道:“放肆!”打完后望着自己发红的掌心,似乎也是呆愣难以置信。

    玄霜的脸被打得偏到一边,顿时浮起大片红肿,这一掌同时打落了几滴眼泪。李亦杰心生怜悯,还想上前安慰几句。岂料刚抬起手,就被玄霜愤恨拍开,极其缓慢的抚上肿得发烫的脸颊,怒道:“好啊!你敢打我?我……我跟皇阿玛说去!你不是为我私自练功,是为了那个女人,同他争风吃醋!真是不值!我竟然为了那种女人,在这里挨你的打?我也不知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李亦杰一生之中,最不能忍受有人侮辱沈世韵,即使对方是她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本已被愧疚浇灭的怒火又重新燃了起来,喝道:“你胡说什么?礼仪伦常,孝道乃为人根本!这岂是为人子所应说的话?从小,你也算读遍了圣贤书,如今连这一点禽兽尚通的道理也不明白?你学得再多,又有何用?对你娘而言,她将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难免要求严格,就算你心怀不忿,也不该讲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来诋毁她!她要是知道了,不知会有多难过,你这个唯一的儿子,怎能忍心?你就没有一丁点的孝顺之念?”

    玄霜振振有词,道:“忠不仁之主,是为愚忠!孝不贤之亲,是为愚孝!她的希望是将我培养成一个唯命是从的傀儡皇帝,线头的一端,则是握在她手里的。如此心愿,不寄托也罢!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别人对我要求严格,如是为我好,就算我当时口中咒骂,事后在心里,却必定还是感激的。师父,我叫你一声师父,你枉为人师,只知对我处处苛求,却根本一点儿也不了解我!我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只不过么,她为了祭影教的陈年血仇,屡次出卖色相、借刀杀人,我觉得恶心透了。为人妻,她不能恪守本分;为人友,她不能虚怀若谷;为人母,她开的统统都是坏先例!子女初到世间,言行举止从何而来?那自然是同母亲学。所以你现在骂我卑鄙恶毒也好,自私偏狭也好,一律好比是在骂她!古人尚且讲究:大义灭亲……”

    李亦杰喝道:“住口!”指着场中一块太阳最大的空地,喝道:“站到那儿去!继续练你的马步。途中好好想想,母亲十月怀胎,对你的生养之恩,你是不是就该这样回报?如果想通了,就给我认个错。我若能觉得你态度诚恳,便放了你。否则,就一直扎下去。我倒不信,竟会治不了你?”他听得玄霜对沈世韵百般辱骂,再也按耐不住,这等刑罚还是他从未加在任何人身上的,此举几乎已成了真正的严惩。玄霜叫道:“给你认错,我头一低腰一弯,口是心非的说上几句,也就是了。但对那个女人,连口头上的妥协,我也不愿给她。我是绝不会认错的,就算今天叫我活活累死在这儿,我也不说!不愿做的事,谁都不能勉强我做,这是我一贯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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