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韵幽幽的道:“似此世间惨事,血火两重天,倒要令臣妾想起当年无影山庄灭门惨案。话说及此,就不能不提起一个人来。不过……不过玄霜与那魔头一向没什么往来,以前他年纪小,臣妾给他讲民间故事,每提及那些穷凶极恶之人,他亦是满腔义愤填膺,如今又怎会走上这条歪路?除去上次在吟雪宫,给七煞恶贼打折了脚……”顺治好言相劝,心里却是益发不耐。纵使自己也不信他全然无辜,但一旦旁人疑虑远甚于己,令他觉着荒诞,这便会更换立场,维护起那个备受质疑者来。此举也属人之常情。正好给了沈世韵利用之机,一面直言相询,同时也好教他打消猜忌。仍佯装惧怯,道:“皇上,您有所不知,那魔头为人很是死心眼,他认准当初是臣妾害死了殒少帅,一心要杀我,给他祭奠亡魂。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或许他正是想从臣妾身边亲近之人入手,慢慢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玄霜之事,就是他的一步棋……”

    顺治直言打断道:“你不用怕,这吟雪宫周围,都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御林军看守着,他想来去自如,再没有上一回那么容易了。无论如何,朕定会保护你,再不允许他伤害到你和玄霜,朕说到做到。身为一国之君,连自己的女人和儿子都无法护得周全,还配当什么皇帝?”沈世韵道:“怎奈得外贼易挡,家贼难防?是了,臣妾如此说法,不大贴切。只是玄霜这孩子向来人小鬼大,自幼给臣妾灌输了不少深切仇恨,再及自身受辱,就怕他会受着冲动驱使,去做些迥异寻常之事,这孩子向来也是不在乎惊世骇俗的。如此,才令臣妾最为担心不过。若他想自己对付那魔头,先一步试探其心思,从中寻出些足以制胜的破绽来。苦于别无良策,这才不惜铤而走险,要去体悟一遍他的过往经历。臣妾单是想想,也觉着不寒而栗……”

    顺治不耐再与她争辩,道:“别胡乱猜想。眼下事实尚未查明,玄霜也未必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万一其中另存误会,咱们倒先在这边白白操心一场,岂非不值?”总算安抚得她冷静下来,又道:“此事还有些疑点。你看这件衣服,简直就如泡在血水里洗过一遍,凡是生了眼睛之人,都能一目了然。玄霜如果真做了亏心事,还怎会将这件血衣交给你?对了,他当时说过什么话没有?”

    沈世韵丝毫未露欢欣之态,道:“皆因臣妾另有一事,未曾向皇上直言。玄霜回吟雪宫来,不见得是由于自己想通。而是今日清早,小璇在宫门前找到了……昏迷不醒的他。于是匆忙带回房中,相请太医。臣妾又亲手给他换上干净衣物。见他内衣染血之时,真吓了一大跳。可看到他面容,正睡得安详,也不忍吵醒了他责问。那血衣若给宫中旁人见着,恐会惹来闲言碎语,多有不便,这才急忙剥了下来,不露声色的压到箱底藏妥。太医诊治之后,臣妾直等得他康复如初,才请李卿家去禀报皇上。而那段时间,他一句话都没讲过,更不曾稍作解释。要说没半点可疑之处,也难令人信服。”

    顺治对此事倒并非看得极重,在他旧有观念中,反而是杀戮越多,越能成其威武之名,前提却还是不与朝廷作对。江冽尘若非如此,早将其视作人才看待,也不致充为乱党通缉。不过满洲子弟讲究出身,假如玄霜所杀是些地位卑微,背后又无利益牵扯之人,为祸自是不大,最多是利用着皇族势力,代他暗中摆平。若说面上处理,还是要讲究些的,不能被人说皇上立严刑峻法,儿子却带头违犯。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等丑闻一旦凭空出现,是足以在背后给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到时再想在中原汉人前立威,又必是遥遥无期。迟疑片刻,道:“韵儿,你且放宽心,朕回宫就打发人去城中探听,详查昨夜今晨间,可有发生过什么了不起的命案。只要对方没什么出身背景,寻常城中富豪,多拿几个钱,定能摆平。从他衣上血迹看来,估计是一家子都遭了难,百姓见着,不过是代为不平,时值世道纷乱,能自保已是万事大吉,没几个人会来多管闲事,强要给他们讨个说法。向来民不与官斗,咱们又将态度放得和缓些,寻个替死鬼充数,再赔钱银,做得面面俱到,谅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毕竟没人看见就是玄霜干的,难道任意一户人家有了凶案,朝廷都得拉一个阿哥去赔命?那于理也是说不通的。六年前陈家贵为城中首富,他的女儿又吃了空头官司,冤案闹得这样大,最后还不是彼此相安无事?”那陈家旧案,从始至终,原是沈世韵为对付祭影教而设。其后徒劳无功,六年来也早已逐渐淡忘,突然听顺治提起,回过神后倒吓了一跳,担心他是拐弯抹角的指责自己,小心的试探道:“依皇上所言,出了这一类命案,反倒是满门尽诛的易办些?”

    顺治道:“事有两面,此中利弊如何,还要取决于你如何看待。好比拿人情来说,自是不愿见着那等人间惨剧,但要从办案交差说来,朝廷虽处于最高一级,也不是全无压力,能轻易了结的是最好,毕竟满门尽灭,死无对证,自不会有人盯紧不放。假如单有遗孤幸存,那是拼上命也要伸冤,即使不告状,还会读走偏门,将来说不定又成一大祸害。因此我们倒比那些杀手更不愿见此……”一时说得动情,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沈世韵眼角泪光莹然,表情就如挨了一棒般委屈,记起她是自伤身世,倒也后悔自己怎就一时冲动,将她的苦处忘了?忙道:“韵儿,朕不是说你。你有意铲除魔教,不仅是为自家报仇,同时也能为天下除一大害,无可厚非……”

    沈世韵擦了擦眼泪,心中暗自冷笑,暗道:“原来这群为官者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打的却是一般的龌龊心思。灭去满门,自无人再来闹事,压下一桩桩冤案无数,可又怎知其人何为逝者悲夫?怪不得我无影山庄血案,在江湖上轰动一时,官府却始终未正式处理,想的尽是安逸享乐,纸醉金迷。拿百姓的钱做俸禄,却不肯为百姓办事,还配当什么官?就连报案都要拿钱通路,有了钱才好办事,将百姓讨公道的一腔热血全化为谋利渠道,不知其中有多少落入了自家腰包?昏庸糊涂,不思自省,怪不得最后一个个都是亡国灭种!我若不是亲身处之,又怎料得官场之道如此黑暗?幸而我另觅他途,自己手握重权……假如始终眼巴巴地等着那一群畜牲开窍,只怕魔教还能再嚣张个几百年!”她这般设想,却不细想自己有何立场苛责旁人?她当年为掩饰害死民女陈香香和陈老爷的罪过,急切中便派人将陈府屠杀净尽,临到最终还要将魔教一军,所利用的也正是官场中为她所不齿的几条隐晦所在。世间本有太多人,讲起理来头头是道,临到自身,却将那一套仁善嘴脸全盘颠覆。挂着虚假的笑容,道:“不,臣妾怎敢怪罪皇上?只是一时想起过往经历,难免有些感触罢了。皇上统领整个天下,以一人之心,系千万人之心,又怎能同时满足天下百姓?作为您的妃子,臣妾自应体谅您的难处,倾力相助,不宜复置怨言,令皇上意冷。”

    顺治见她宽宏大量,自是欢喜,道:“此次是为了咱们的儿子,不能将他往火坑里推,唯有牺牲几个百姓,左右人死不能复生,本无他途。朕给你保证,往后再有相似案件,定然秉公论处,再不会循私枉法,使这一类冤案扰乱民众的了。”沈世韵心道:“能有一次二次,便能有更多次。人有贪图享乐之心,倘若本性如此,是改不掉的。”

    顺治紧接着又道:“此事你先别向任何人声张,也别对玄霜问起,这孩子一向就不是盏省油的灯,可别一个不慎,打草惊蛇。那件血衣,也只好秘密销毁了,在宫中为人处事,绝不可有半点落人口实。毫厘之差,来日谬以千里,便能让你从此不得翻身。这也是为你和玄霜着想,别骂朕太过自私。”沈世韵低声应道:“臣妾理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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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霜一路笑闹着,拉了福亲王袖管,大力摇晃着。刚等出了宫门,立即甩开手,态度转变快得出奇。就如前一刻还是温顺的小羊羔,这会儿已比猎豹更警觉。双臂环在胸前,微微冷笑,道:“福亲王,这说起来,小侄对您还真是同情不已。”

    福亲王皱眉道:“怎么,不知本王有何处值得贝勒爷同情?”

    玄霜道:“咦,不对么?王爷您的年纪一大把,胡子也拖得老长,本应闲居家中,安享清福。你却仍不肯善罢甘休,每日里想的全是算计,耗尽了心力。哎,听说算计人,老得最快。想出一条阴谋,脸上要生出十条皱纹来。不是开玩笑的。”

    福亲王看待玄霜,只知他尚有利用价值,还不想轻易破脸。摆出副谨小慎微的无辜相,道:“这话却是从何说起?贝勒爷难道忘了,本王与你是同一条阵线上的。要是算计你,不就等于算计我自己?”玄霜道:“福亲王果然不愧为大家风范!出手就是非同凡响。别人都抱着私心取利,只有您,懂得时不时地算计自己一下,好让自己的功劳不是那么大,也让皇上不是那么赏识您。标新立异。好!有气魄!”说着话朝天竖了竖拇指,脸上满溢着真诚一片的笑容。给人突然见着,都免不了被他的伪装骗得团团转。

    福亲王是在此道滚爬多年的人物,警戒心胜过旁人百倍,静等着他下文。玄霜果然紧接着又道:“能够取舍有度,同为一门慎思之才。不是所有人,都能办得到的。我并没责怪您啊,相反,我还欣赏您的精明,抉择在前,能够及时舍鱼而取熊掌。牺牲小利,换得长远之益,若是没有极好的定力和恒心,是坚持不下去的。”扬起头甜甜一笑,表示自己能够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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