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璇插话道:“那丧心魄果真在藏经阁中?别是原公子骗人。”她想通了原翼通风报信后,对他好感大减,只觉此人不得不防。江冽尘冷哼道:“你这没半点分量的无名小卒,骗你有什么用?原少主给我情报,我自然信他。”程嘉璇心里发苦,不解他每次因何宁可帮外人说话,也要来反对自己。叹道:“可这里满是经文,丧心魄又能藏在哪里?总不见得是夹在书中。”江冽尘道:“那还用得着你说?我想是要参看经书,行文中自会有线索透露,只看观者能否体会。”说着反手掩上了门,从入阁偏侧一起手处抽出第一本经书,自顾翻看。

    程嘉璇向前方张望一眼,这藏经阁竟是大得一眼望不着边,讷讷道:“要怎样看?此处经书怕不有成百上千本,难道真要一本本的翻过去?”江冽尘道:“你若觉无趣,自可离开。不准再给我多话。”程嘉璇耸了耸肩,两人闯入少林寺,寺中防守未明,现在公然出外露面,简直是当了活靶子,除了送死别无二路。左右无事,也只好看看经书解闷,同时又发奇想,盼着自己早一步勘破了经中秘奥,就能适时帮到他,以后也不用再受他奚落。

    阁中“经、律、论”三藏俱齐。经藏即梵文音译“素袒缆藏”,指释迦牟尼在世时的说教,由其弟子所传述;律藏即“毗奈耶藏”,记载佛教僧侣的戒律及佛寺的一般清规;论藏即“阿毗达磨藏”,为对佛教教义的解说。此三种分类排放,由浅入深。程嘉璇连边儿也摸不着,更别提着意入手。见到面前架上几本《金刚经》、《妙法莲华经》、《楞伽经》还算勉强识得经名,但书脊过厚,未看已先自怯了。摸出本较薄的书册,是本《六祖坛经》,全称《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这一长串名称幸亏她没看到。随意翻开一页,选了段文字笔画较少的,费力地分辨着,轻声念道:“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亦无嗔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诸佛刹土,尽同虚空。世人妙性本空,无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复如是……哎,这……说些什么东西?怎地连一句也看不懂?”想再从中找出秘密,更是全无可能,又在架上顺手抽取,见了不少梵文原本,眼前只有一条条歪斜的字母符号在眼前扭曲,一字也是不识,好在有些弟子手抄的译本置于其侧,只好两相对应。瞧着这个梵文对应那个汉字,倒也是不亦乐乎。她实质内容无一字看进,却是很快就将面前的一层搬空了。单手在腹前托着,下巴吃力的抵着书面。

    江冽尘大略翻过第一本《大藏经》,尚无头绪,正要再取时,见着程嘉璇胡闹,恼得又是两耳光扇了上去,道:“谁准你乱动过了?这些经书排列要是早有顺序,解谜的关键又与此相关,岂不全给你搅成了一团糟?顺序……是了,我先前怎地没想到?”

    程嘉璇被打得晕头转向,脑袋一偏,单手托之不住,佛经顿时散了一地,她心里已经深埋下了恐惧,忙道:“我来捡,别……别打我,别打我!”江冽尘初见端倪,哪还顾得上她,重将《大藏经》取出,再与下一册对照。耳边忽听得嘤嘤的抽泣声,音量极小,又以手帕遮掩,极力压抑,突然想起曾经也是这般翻找后金史籍,想找出与断魂泪相关的秘密,那时洛瑾时常在旁说笑,表面虽斥责她吵得烦人,但此事本极枯燥,有人陪伴,反是轻松不少。接着心又是一紧,不解自己怎会想到了多年前的旧事,眼前不知寺中僧人几时会来为难,还是趁早解出谜底,取了丧心魄速去为重。一旁的程嘉璇默默将经书码放齐整,果真不敢再来吵他。

    晨昏交替,两人在藏经阁中就这么过了几日,江冽尘起初一点灵感并无效用,始终未得所需之效。亦是不眠不休,逐一看过。但此处经书太多,自无法一字不漏的看下,有些便择重要段落细看,有些则草草通翻一遍。他看书时,程嘉璇就倚在架上,痴痴的瞧着他。

    这一天已到了极尽内墙之处,整阁的经书已看完大半,仍无可用线索,程嘉璇又不免疑心原翼透出的消息真伪,这一次口头上却不敢再提。一边随着他转了个弯,两人同时看见前方不远处端坐的一个背影。身穿土黄色僧袍,外披一件赤色袈裟,头顶上燃了几个香疤,只是最寻常的僧侣打扮。江冽尘心下生疑,这几日两人紧闭门户待在阁中,未见有人进入,这和尚却怎会在此?若说是在先前就已入内,几日不吃不喝也还不奇,怪的却是自己从没听到过他半点呼吸声。即使自己研读经书再入神,也不会失了这一点从小训练的起码警戒心。活人身上均有气流涌动,只须刚一挨近,内功高深者即可从此变化得以察觉。但这僧人端坐在前,全然感不到半点气息外露,似已不属凡世。但背影却仍庄严,不显萎顿。江冽尘虽对此人身份好奇,但他处事向来慎重,刚想伸手试探,又记起提防衣袍上先行涂了剧毒。向程嘉璇使个眼色,推了她一把。程嘉璇一个踉跄到了那人背后,她也大致明了江冽尘顾虑,总算她机灵,取出贴身一把短剑,反转剑柄,遂以剑代手,往那僧人肩上敲去,低声唤道:“喂……你……你还活着么?”

    还没等她剑柄触到实物,那人忽然僧袍一展,原地转了个圈子,面对着他们,始终未改坐姿。江冽尘看出他是以僧袍一拂之力,将身子一并带起,非内功极高者绝难成行。初见敌人现身,首先想到的是将对己不利,袍袖挥出,一股大力击了出去。欲先发制人,先将对方打伤,下一步牵制逼问等便容易许多。

    那僧人也是袍袖挥出,姿势、动作与他一模一样,同是击出一股内力。两方力道在半空中相撞,江冽尘并未感到自己内力被反向推回,而是如击入了汪洋大海,又像被一层棉絮裹住,不知不觉就被消饵一空。若是功力高过他,能将他掌力击回,那还在理,可如今自己的力道却是不声不响就被对方化解。江冽尘心中一凛:“我常年闭关,外头何时出了这等高手?”他早年曾与少林派通智大师交手,未出全力就已稳操胜卷,那可与此时空落落的感觉大不相同。这才正眼打量起那僧人来,见他蓄着一把长长的络腮胡子,须发皆白,形容枯槁,却是慈眉善目,眼中仍见神采奕奕,又有种看破世情的淡然博大,在他面前,仿佛纷乱的心境也会瞬间平和,又似罪恶均将无所遁形。眉目五官单看极为普通,让人过目就忘,但在他脸上却组成了一种并不平凡的观感。既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又有如海洋般宽广的祥和。连狂傲自负如江冽尘,在他面前竟也依稀有了种自惭形秽之愧。

    程嘉璇已在喝问:“你是什么人?躲在这里干么?”那老僧道:“阿弥陀佛,女施主问得好。我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多年以来老衲也曾自问过无数遍,说来惭愧,时至今日,仍是未能得出个确切解答。”他说话声音并不高,却仿佛直在耳边震响,传至心灵,亦有种暖意。

    程嘉璇不悦道:“打什么机锋?好,那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那老僧道:“老衲常年深居简出,江湖上大概也早就把我忘啦,年轻人就更不会知道。”

    江冽尘听到“常年深居简出”六字,脑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急道:“莫非你就是……”那老僧向他投去一眼,赞许的点了点头,道:“老衲法名通禅。”江冽尘道:“你果然就是通禅……大……大师。”他傲慢惯了,但在这位少林高僧面前,不知怎地,始终难以任随放肆,话中也就添了层敬意。此前猜想一闪而过,听他亲口承认,仍是难免震惊不已。

    程嘉璇道:“是少林方丈么?那你……你不是在闭关么?怎会在这儿?”通禅道:“人间处处皆是隐世,心已安居斗室,何处不是闭关?何须执著于地域之狭?近日却是专为二位久候。”

    程嘉璇奇道:“你等我们?为什么?”通禅道了一声佛号,站起身来,双手合十,道:“二位施主此番是为索取而至,便请随老衲来罢。”说着当先趋前引路,向长架边的一条偏僻小道走了过去,尽头隐约能看到些光线射入。江冽尘并没多想就跟了上去,程嘉璇走在他身边,低声道:“你说……这老和尚有何居心?他当真就肯那么便宜的把丧心魄给我们?”她虽将声音压得极低,但以通禅功力,听来还不是清晰可辨?江冽尘有意奉承,道:“通禅大师是佛门泰斗,行事光明磊落,何须以毒计陷害后辈?”通禅在前方听得清楚,仍是不发一言,脚步徐缓,每一步都十足沉稳,全无半分老态龙钟之象。

    通禅引着二人出了藏经阁,一片阳光洒在身上,连日未见太阳,此时都是格外惬意。没走多远,就来到了挨近经阁的一间偏房。通禅将房门大开,此间极是宽敞亮堂,门前投下不少光斑。但房内也不甚大,只是瞧来尤为整洁。通禅居中端坐,指着房角几个蒲团道:“有客远来,实属难得。都坐罢。”

    江冽尘口齿略有生硬的道:“不……必了。”程嘉璇见他不坐,也收回了本已迈出的脚步。通禅淡淡一笑,道:“两位不必如此拘束。倒是祭影教的江教主,老衲未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江冽尘听着他这句半真不实的客套话,记起祭影教灭门当日,自己为正派围攻,受尽了羞辱,当时的情形一幕幕又涌现出来,已过月余,愤怒之火仍未稍减,反而烧得越发旺盛。冷笑一声,道:“大师久居斗室,不知外界之巨变。这个世上,早已没什么祭影教了。本座乃是‘七煞圣君’!”这句话一出口,仿佛又找回了些作为霸主的尊崇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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