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这天黑下恰好儿子大乐回来了,他就也当说闲话一样跟儿子提及此事。谁知儿子当即就揶揄了他一顿:“你可真是小庙里的鬼,啥也不知道,还文明戏哪,当跟你以前演的刘巧儿似的叫文明戏,这可不一样,叫革命样板戏,是革命样板。”儿子还特意重复了一句。杜茂迷惑地问:“唱戏咋还来个革命样板戏,咋个样板法?”大乐有点不耐烦了:“样板戏就是样板戏,你还刨根问底做啥,样板戏就是唱戏的样板,明白吗?还要普及呢,连我们也准备排呢。”杜茂却有点不屑地瞟了儿子一眼,嘴里揶揄道:“就你们还能排大戏啊?”大乐白了老子一眼:“你呀,爹,咋隔着门缝看人啊,俺们咋就不能排戏?把人看瘪了。”杜茂依旧一幅不屑的口气:“你们这帮胎毛还没褪净的丫头小子们,蹦蹦跳跳还凑合,排戏,懂得啥叫手眼身法步,啥叫唱念做打吗。”老子多少有些在儿子面前卖弄。儿子又揶揄了回来:“你当就你懂?这是啥年头了,还卖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哪,那是封资修的糟粕,如今是革命样板戏,你懂吗?样板戏我能张口就来,你会吗?”说着就唱了出来:“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这小子唱的倒是底气十足有板有眼,杜茂不得不承认。一大段唱完,儿子有些得意地问他:“知道这是啥戏吗?你也来两句。”儿子还有些挑战的意思。杜茂虽然占了下风,但嘴上并不服软,板起了面孔:“你还别在关老爷面前耍大刀,圣人面前卖字画,不就这两下子吗?”儿子却讥笑道:“你还别说我耍大刀,这两下子你现时就不会,连沙家浜你都不知道,样板戏你更不懂。”受了儿子的奚落,杜茂心有不甘。儿子却跳起来说了句:“还有事哪,不跟你抬杠了。”一溜风似的走了。杜茂冲着背影骂了句:“兔仔子,翅膀硬了,会跟老子花猫调嘴了。”不过心里又凉了半截,看来章梅华还是难出头啊!凤莲在一边给了他一句:“你跟他较啥劲啊!”

    果然,没过几天样板戏就风靡起来,大喇叭里成天放。整天耳朵里都是这个,自然谁也能记住几句,杜茂也能说出几出戏了,什么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常常也会情不禁地哼出几句: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

    大乐他们的宣传队真的排起了样板戏,正出的挑不起来,只选取了沙家浜里智斗一场。这场戏无需什么场景,也没有打斗场面,就是仨主角的唱功戏,倒是很适合非专业团队表演的。分配角色时,大乐凭借着好嗓子获得了刁德一一角儿。大乐如今长了个颀长身材,一副机灵面孔,尤其是俩眼一眨一眨的透着一股精灵劲。别看是个反面角色,他倒也把刁德一那阴险狡猾劲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公演,便给这个节目增色不少,人们都说就是刁德一最出彩。这个节目也成了宣传队的亮点重头戏。全公社巡演,时常下到田间地头去演出,每每都是这一节目压輈,去县里参加会演还得了奖状,大乐也成了台柱子。后来县里要恢复原有的河北梆子剧团,除了吸收原剧团的一部分班底外,还在各业余演出队里挑选尖子,,充实了一部分新生力量。大乐毫无悬念地被选中,进了剧团成了正式演员。户口迁走了,由修理地球改为了吃皇粮的文艺战士。在乡邻眼里这小子是草鸡变凤凰了,乡邻们好不羡慕,都说这小子比他老子运气好,他老子闹腾半天也没赶上这好点气。就连杜茂本人也有点眼红眼热的,这小子咋就这么好运气,三拳两脚就踢打开了,人模狗样地端起了铁饭碗,那样自己踢腾了半天**毛也没落着,还是脱不了修理地球。心里那点幽怨竟也烟消云散了。心里也美滋滋的,不管咋说那是自己亲儿子,好事没出自家门,老子的梦让儿子兑现了,也算天有回报,他觉着自己的腰板挺起来了。凤莲也自是喜不自胜,鸡窝里飞出了凤凰,她在人前人后也自觉脸上有了光。大乐报到去那天吗,杜茂执意要去送儿子,他抢先背起了儿子的行李卷,在村口搭了一辆顺路的大车去了县城,一直送到了单位。安顿好之后父子俩分别之时,他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小子,你爹的梦圆在了你身上,咱不吃馒头争口气了,说啥也得挣吧出个样来。”儿子也说:“你放心,爹,你儿子不会白混饭吃的。”回家的路上杜茂觉着脚步轻快得很,路过公社供销社时,他神差鬼使般拐了进去,想把这消息告诉章梅华,谁知一打听,章梅华早就调到县林场劳动去了。他心里不免又是一阵惆怅。谁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面?

    就在大乐进了剧团那年一过完大秋,凤莲就和杜茂商量想去一趟后套看看老婆婆,说心里话,婆婆走了好几年,心里还着实有点想。这话也正中了杜茂下怀,他说抓紧做一阵子活,挣下点盘缠就动身。于是一个来月后,盘缠也就有了,和凤莲收拾了一些东西,两口子就启了程。这也是凤莲头一次出远门。

    彼时老娘早已搬出了看场小屋,要依玉葵嫂非要她搬到自己家老姐俩在做伴,一块过日子。但凌花不愿拖累人家,说啥也不肯。万树呢又觉着老叫凌花姨住在看场小屋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只好在自家院子旁边选了一小块空地,找几个青壮年打了几架土坯盖起了两小间土坯屋,外墙抹了麦秸泥,屋内刷了白灰粉,干净又严实。凌花又四处捡拾人家砍树砍下的树枝子,围成一圈篱笆,还用柳条编了个篱笆门。窗台下还用土坯砌了个鸡窝,养了十多只母鸡。要依万树,要她将户口迁过来,这样生产队里分配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分一份。但凌花觉着无所谓,不想沾生产队的光。好在此地地广土肥好养人,自己长着两只手也饿不着,她依旧心安理得地做那没户口的此地外乡人。开春,她在生产队种不着的田边地角开小片荒,种上老玉米,绿豆黄豆之类,还种了几十棵向日葵。麦收时,她去收过麦子的麦田里捡麦穗,起早贪黑的一季也能捡个几十斤麦子,一年的白面有了。秋收时除了收获自己种的以外,还去地里捡拾队里收获时落下的庄稼,小玉米穗,谷穗,黄豆,绿豆,有啥拾啥。常年这么活动着,近七十的人了,除了头发白了大半,身子骨倒比以前硬朗了,还能自给自足,母鸡下了蛋换成了油盐钱,倒也过得怡然自得。每个月她总会去那座新坟前坐上半天,喃喃自语地说一会话,然后再去那座老坟上看一眼,用心在默默地守护着两个男人。

    儿子和媳妇的突然到来,使她惊喜万分,尤其是婆媳俩多年不见,这一见不由得抱在一起喜泪交加,。当她知道孙子进了剧团,更是不胜欢喜,对儿子感慨道:“老天还是有情有意啊,到了圆了你们爷俩的愿。”同样也是白发苍苍的玉葵嫂盛闻讯准备了好饭情地宽款待了这两口,杜茂又带着凤莲去了老爹的坟上。照样烧了纸添了土。晚上,万树照例又备了酒饭款待他们,哥俩推杯换盏叙了一番离情别绪。凤莲和万树媳妇就像亲妯娌一样扯起家长里短。这边哥俩三杯酒下肚也都打开了话匣子,从这些年各人的亲历亲见扯到了两地的乡风民俗,世间百态,自然而然地又转到了农业生产队的现实上来了。说着说着,杜茂忽然向万树竖了竖大拇哥;“说实话,大哥,我真的挺佩服你的。人家都说这世上最难当的就是生产队长,可你就当了么些年。我们那儿的队长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鈡,一到过完秋就猪八戒摔扒子。不知你咋就当得这么安稳?也许你这边人厚道,好弄点吧。”万树撂下了酒盅,呼啦了一下头皮,有些苦涩地一笑:“嗨!兄弟,看见你们那儿了,就等于瞧见全中国了,没两样。你可别觉着老哥是官瘾大,说实话,自打一当上这个队长,就给你脑袋上套了道被紧箍咒。有时一挠头真想摔耙子。大队干部,县里下来包队的工作组一发现苗头就整天死缠着给你念咒。先抬出个王国福来说事口口声声要你学人家,小车不倒只管推。软磨硬泡的你不改口不放你,你咋着?”说到这儿端起酒盅抿了一口,又接着发感慨:“都说世上是人都想当官,唯独这生产队长这个芝麻官神仙也怵头。没品没级没俸禄且搁到一边。手底下也不过几十户人家,老少二百口人。可这这一堆人都瞪大了眼盯着你呢,冲你要吃要喝。可百人百性百脾气。鸡骨头鱼刺不乏其人。众口难调,一人难称百人心。甭管你咋操心,还总是有人骂你一碗水端不平。一家一把小算盘总怕自己吃亏。干活时生怕多出力,争工分搅歪理可是六亲不认,家法国法都还管不着他。你说你咋着?真是冻豆腐难拌!别看干活怕多出力,等到地里的庄稼熟了,可就都睁大眼了。当三只手往自家偷可都不眨巴眼。还理直气壮呢,说啥,下地不带大麻袋,不偷集体的你白受害。”一番话也引起了杜茂的感慨,他叹了口气:“咳!我还以为咱这一块人厚道,水土又肥厚,总比别处好搞点吧,看来天下老聒一个样啊!。”万树感慨道:“要说这一片人倒是天生人性厚道,这一块土也算得天独厚,可不知一入大集体人咋就像都出了五福,分惺掰两地计较。这就是人自私的本性。还是那句话说得好,龙多了不下雨。反正是大锅饭,多出力也是一碗少出力也是一碗,你想谁愿意多卖傻力气?可不就混呗,常说人勤地才不懒,可人老是糊弄地,多肥厚的地也会糊弄人。”杜茂忧心忡忡地叹息道:“人好混,可肚子不好混啊,人得吃饭过日子,谁不想吃得饱点,肚里有点油水。”万树也长出一口气:“咳!是人都明白这个理儿,起因都是这大锅饭闹得人心咋也拧不成一股绳。可这不是你我能改变得了的。我想啥事都有个极限,有句话不是说物极必反吗。混到大锅里变成了清汤寡水养不住人了,这口大锅也就该砸了。”杜茂说:“看这个架势,一时半会儿这口大锅还砸不了。”万树却摇摇头:“那也未必,这世道不会一成不变,说不准再过十年八载就又该新起炉灶呢。”哥俩边喝边聊一瓶酒不知不觉见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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