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这时大小子大乐回来了,这小子也十五了,不算太强壮,却带着一身机灵劲,念到初中毕了业,没处升学,也在生产队里成了个大半拉劳力。一进门见他爹在炕沿上坐着,竟然开口就来了句:“呦!何支书回来了。”这小子向来没大没小,跟他爹也照样练贫嘴。杜茂白了儿子一眼,训斥道:“老大不小的了,还这么没规矩。”大乐却强词夺理道:“非得一进门就给你咕咚一声磕个头,说一声父亲大人在上,小儿这厢拜上,才叫有规矩。可那是封建。你在台上摆谱还没摆够,回到家还想摆老太爷谱啊?”杜茂冲他挥挥手:“去,去,那儿那么多废话。”谁知大乐却往炕沿上一靠接着说:“我知道你今个不痛快,听说今个在台上被突了?”杜茂不由心里一颤,虎着脸问:“你也看见了?”大乐说:“我那好意思去,爹在台上唱,儿子在下头看,那多别扭?也亏了没去,要不多难堪,后半晌人们在地里念叨,我还跟他们强嘴呢。”杜茂心里又是一动,常说是灰就比土热,儿子就是儿子,啥时也护着老子。可你咋护挡不住人们的嘴,你过五关斩六将没人提,单说你走麦城这一段,这回这脸是丢在家门口了。大乐却说了两句似乎与年龄不大相称的话:“反正你也是砂锅砸蒜就这一杵子买卖了,往后也就死了这条心了。”儿子的这句话触到了杜茂的痒处,心里不由赞叹:“这小子倒是长大了,会说句有分量的话了,命里本不该吃这碗饭,何必再去苦逞强,闹了个灰不溜秋的下场。”于是他对儿子说:“你算说到你爹心坎上了,往后你爹是不想在这上头再挣巴了,连你也死了这条心吧,这碗饭不该咱家人吃。”儿子却大不以为然地一拨愣脑袋反驳道:“你都这个岁数了,是该认命了,可我还嫩着哪,我不认命。”杜茂心里明白,平日人们就常说,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大乐这小子和他爹一个模子出来的,自小就是个戏坯子。他知道儿子也迷戏,也总渴望能成个真正的演员。他也希望儿子能有个机会跳出庄稼地圆了自己的梦,可老天爷就是不肯垂青。他也想让儿子继承自己这点家传的手艺,也好有一技之长。可现实是且不说儿子看得起这行看不起,连自己都无法自由支配自己,何况让儿子跟着学艺呢?看来也只好是土里刨食了,心里似乎有些愧疚。于是他模棱两可地安慰了儿子一句;“不死心也罢,不认命也罢,就是别拿着太当回子事,顺其自然得了。”

    这时候风莲把饭做熟了,又是贴饼子,杂面汤。外带咸菜,大葱蘸酱。满屋子都飘散着杂面汤和新揭锅的贴饼子香气。杜茂的食欲立马就上来了。好久没吃过这样饭食了,在演出队大多是窝头菜汤,不时能遇上一回馒头,偶尔吃上一回包子那就赛过年了。杜茂在小地桌前一坐,禁不住发了句感慨:“嗨!还是家里好啊!”说罢端起碗来呼噜呼噜地往嘴里扒拉着杂面汤。风莲见他那狼吞虎咽的架势,说了句:“你咋像个饿死鬼一样啊?”杜茂已经把一碗杂面汤吞里,应声道:“我都多久没闻过杂面味,没吃过你做的饭了,能不馋吗。”说着把碗往风莲面前一伸,风莲起身又给他盛了一碗。他禁不住又来了一句:“哎呀!还是守着老婆滋润啊,谁也不如老婆伺候的服贴。”风莲瞥了他一眼:“德性,在外边神气够了,回来跟俺耍贫,俺咋也不如那台上的风流娘们,撒娇打旋地在你眼前滴溜转,没把你魂勾走。”说着还瞟了俩孩子一眼。杜茂把刚端起的碗一放,板起了面孔:“当着孩子,你别那壶不开单提那壶啊。”风莲扑哧一乐:“咋,逗着玩的话,还戳着你心窝子了?”杜茂依旧板着面孔:“往后不兴再提这个。”风莲没在吱声。

    第二天,杜茂出工去了。他有些日子不入这个伙了,心里多少还有点怯生生的。不过乡亲就是乡亲,谁也不好意思揭他的短,只是久根这个谐蛋鬼拿他开涮,阴阳怪气地跟他逗贫:“呦!何支书咋也下来和咱们一块修理地球了?咱这队里可没花娘们围着你转,没人请你吃元宵,那元宵多黏糊又甜糊啊。”善意的玩笑引起一阵善意的哄笑。杜茂不觉着没面子,反倒觉着挺亲切。方才还蜷着的心顿时舒展开了。于是也回报了谐蛋鬼两句:“你猜咋了,那元宵是黏糊,吃下去该五迷三道找不着家了,那花娘们是狐狸精,被狐狸精迷住了,家里老婆不苦了。咱天生耪大地的料消受不了,还是回家耪大地楼着老婆睡热炕头自在。”人们又报一一阵善意的哄笑。

    杜茂才发现队里多了位穿制服的干部,于是捅了谐蛋鬼一下,悄悄问这人是谁。谐蛋鬼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是县里派下来的工作组,和大伙同吃同住一块修理地球的。”忽然谐蛋鬼呲着两棵虎牙冲他一个坏笑:“咋你还不认识哪,我给你们引荐引荐。”说着就冲那位干部喊道:“工作组的,俺们何支书在这儿呢,他要见你。”一下子把个杜茂闹得十分尴尬,他使劲捅了谐蛋鬼一拳:“你胡吣啥啊?”那位干部愣怔住了,似乎是自言自语:“咱们大队的支书不姓何啊?”语气里带着几分疑惑。谐蛋鬼又冒出一句:“人家是辞官的支书回家耪大地的。”干部似乎明白了一点,哦了一声,并向杜茂走来。杜茂又踢了谐蛋鬼一脚:“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少说两句没人拿你当哑巴驴。”谐蛋鬼并不在乎,又冲干部冒出一句:“我叫你猜个谜吧,擦上胭脂抹抹上粉装完皇帝老儿装宰相,洗完脸还是屁颠屁颠给老婆端尿盆。”逗得周围人一片哄堂大笑。干部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还疑惑的看着杜茂。谐蛋鬼说:“还没醒过闷来啊,演戏啊,你没看过夺印吗,这就是那位被人追着吃元宵的何支书。”干部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啊!”走上来向杜茂伸出了手:“哦!这么说你是业余演员了,失敬失敬,演出结束了?”杜茂红了脸,和干部握了一下手,含糊其词的答应了一声。不过他心想,工作组下来又要抓啥?这不由使他想起了那位带队。心想这位工作组可别像那位带队一样,满口讲政治,专门逮人小辫子,动不动就给人扣帽子,心里这么想,不免就觉着后脊梁骨冒出了一丝凉气,目光就有些生硬起来。

    果然那位干部和大伙一块下了地,干活歇派的功夫他就给大伙念报纸,念完报纸又讲阶级斗争。他说:如今地富反坏右这些阶级敌人就好比冬天的大葱,叶枯根焦心不死,暗地里磨刀霍霍,时刻都在想反攻倒算,妄图推翻社会主义,复辟资本主义。如果他们得逞,就会千万人头落地,贫下中农就会重吃二遍苦,所以贫下中农务必要擦亮眼睛,不可掉以轻心。干部口若悬河般地在那里讲。杜茂心里说:咋和带队差不多的口气啊,都是这一套,不由就想地主富农莫非都象陈瘸子和烂菜花那么坏吗?都那么蠢吗?闹半天胳膊拧得过大腿吗,不是拿着鸡蛋碰石头吗?真是有点一面之词啊!

    第二天杜茂去出工,队长却宣布说今个不下地,都去公社开大会。人们不由一阵欢喜,生产队一年到头难得有个歇工的时候,开大会可是个难得的歇息机会,况且还给计工分,何乐而不为,哪些姑娘媳妇们不愿放过显示美的机会,急忙都回家换上了花布衫。会场设在中学的大操场上,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方扯起横幅,一行大字: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忆苦思甜大会。全公社各大队的人在台下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全公社的五类分子也都被集中来了,在人群后面站成了一个方队,个个底头垂手而立,活像要接受审判的囚徒。

    公社书记先讲话,他昂扬顿挫地说:大家都知道,在万恶的旧社会,广大的穷苦人民受尽了剥削压榨,是**解放了劳苦大众,是社会主义让人民过上了幸福生活,可是,被推翻的反动剥削阶级不甘心灭亡,他们总妄图复辟,为了永保社会主义红色江山不变色,我们按照中央部署要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狠狠打击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保卫社会主义的阵地。今天我们就要用事实来揭露旧社会的万般罪恶,对比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接下来,一个穿着破开花如烂棉絮般的粗布棉袄,一手拎着破要饭罐子一手拄着枣木棍子。还有一位挑一副破箩筐同样一身褴褛的老头先后上台声泪具下的控诉旧社会被地主老财压迫剥削的苦。俩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真像那么回事,许多妇女不由就跟着抹眼泪。杜茂却不由跟左右的人小声嘀咕,咱也从旧社会过来的,咋没见过像他们说的那么恶的地主啊?有人就撇嘴:“全是在演戏,多一半是编的,还不为的就是煽动人心,仇恨旧社会。”有人还如诸葛孔明一样掐着手指头推测说:“这就叫先煽风后点火,风助火势,火助风威,瞧着吧,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边呢。”杜茂心里说:“爱咋去吧,反正咱就是个安分守己的良民,违法犯禁的不说,违法的不做,就连戏往后也不唱了,横竖他闹不到咱头上。”

    果然,大秋还没完,运动就升级了,上边派下来了工作组。这回五类分子到成了陪绑的,针对着的主要对象是大小队干部。先是逐队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发动贫下中农揭发干部多吃多占,故曰四清。后又把干部们集中起来交代问题,这叫全体上楼,四清也随之升了一级,上升到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清经济。听说国家主席的夫人都亲自下来抓点,可见其重要。四清风风火火地闹了好一阵子,好多村子的干部都还挨了斗,有的还被绑起来挨了揍,不少干部还真的退了赔。闹了一年多,最后也是雷声大雨点小,虎头蛇尾地收了场。人们刚松口气,可是有人像预言家一样说:“这还不算煞戏,只是个帽戏,大轴还没唱呢,**离了搞运动,有人就该上房揭瓦了。”杜茂就有点转不过闷来,谁吃饱了撑的,老上房揭的那门子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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