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玉葵嫂习惯是每天早起,大雪天也是照起不误。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扫雪,先从屋门口到大门口扫出一条道来。心里还在念叨,谁知凌花他们那两口子咋着哪?就见凌花滚了一身雪,跌跌撞撞地扑进门来。她连忙吃惊地迎了上去,问道:“你这是咋了,一大早的?。”凌花张着嘴喘息了一会儿才带着哭腔说出话来:“嫂子,不好了,我们老头子病了,病得还不清,又发烧又喘不过气来,我都不知咋好了。”玉葵嫂的脸色当时就变了,稍一迟疑说了声:“那咱快找万树叫他给想想辙。”说罢将手中的扫帚一丢,也没顾得关门就拽着凌花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没脚脖子深的雪奔了万树家。万树也是刚起来正要扫雪,一听说,也将扫帚一扔说了句:“那赶紧去看看吧。”仨人趟着雪又奔了看场小屋。雪灌满了鞋窠拉,又化成了水,鞋湿了,袜子也湿了,也顾不得了,只管往前趟啊。进得小屋一看,只见老头蜷缩在炕上,不住地张着嘴,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好像是有脓痰毒着喉咙,又像是憋得出不来气,脸色都憋得发青。一摸额头,还是滚烫。万树倒是有些见识,他说:“别是肺炎吧。”凌花搓着手说:“那可咋办呢?”万树簇起了眉头:“村里又没大夫又没药房,看样子只有去公社卫生院了。”凌花为难地轧煞着手:“这冰天雪地的可咋去啊!”万树依旧簇着眉头说:“那也得去啊,病人耽误不得,人要紧。”然后又说:“你们先等着,我去想辙。”说着推开木板门就走了。剩下俩人,一个直劲摸长拴的额头,一个不住地呼拉老头的胸口,不住地问老头,可老头似乎已经昏昏迷迷。问什么都不吱声,只是张嘴喘气,喉咙里似乎在拉风箱。凌花嘴里直念叨:“老头子,挺着点,这就带你去医院。”等了约莫有两顿饭的功夫,万树赶着一辆毛驴车来了,车和驴都是生产队里的,车厢里已铺好了棉被,万树把长拴背到了车上,放平躺好,将两床棉被都给捂上。然后让凌花也坐了上去。玉葵嫂也说要跟去,万树没让,叫他照应家里。大雪覆盖了田野道路和车辙,车轱辘轧上去咯吱咯吱响,碾出两道深沟,毛驴拉着十分吃力,不住大口喘着气,喷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村子离卫生院有七八里路,搁到好天时这几步路不算啥,可这一大雪封路就费力了,车轱辘如同碾在流沙上遇到极大的阻力。毛驴吃力地拖着车子往前缓慢地挪动,万树干脆不坐车了,跳下车趟着雪,一边轰驴,一边拽着车辕子帮着拉,一会儿头上就冒出了团团热气。

    好容易挪到了卫生院,这卫生院也太简陋了,就是一排青砖平房,十多间屋子,连个院子都没有。几个穿白大褂的男女正在屋外扫雪,在屋外扫出一条路来。万树冲几个人喊了一声:“大夫快点救人!”喊完背起长栓就往屋里跑。有一男一女俩白大褂随后跟了进来,问一声:“咋了?”万树没好气地来了一句:“病重,上这儿来还能咋了。”男白大褂冲一间屋子挥挥手:“赶紧背进屋。”万树将老头儿背进了白大褂指的那间屋子。屋子靠窗有张桌子,桌后一把椅子,旁边一个凳子,靠门的墙角有张大夫诊断的高高的板床,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屋子正中升着个火炉子,屋子里还停暖和。万树把老头儿放在了板床上。只见他还是憋闷地大张着嘴喘息,脸都憋的发青,似乎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了。男白大褂先走到跟前摸了一下病人的额头,嘴里不由:“呵”了一声,意思是惊讶。接着又戴上听诊器撩开老头的棉袄听了一会子,摇摇头:“多半是急性肺炎啊,够严重的了!”接着又说:“耽搁的太久了,病毒已经侵入太深,肺叶都肿大了,说实话已经是病入膏肓。”万树焦急地恳求白大褂:“大夫,你得治病救人啊,想法子救他。”白大褂又摇摇头:“我无回天之力啊,你看我们这小庙,要啥没啥,就是打上两针消炎针也顶不了事,反倒白耽误功夫。这病要住院急救了,要用更有效的抗生素。我上哪儿找去?这小庙治个头疼脑热还凑合,这样病真是束手无策。”凌花一听,扑通一声就给白大褂跪下了,带着哭腔哀求:“大夫,大夫,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你的想法救他,求你了。”白大褂使劲把凌花拽了起来,面

    无表情地说:“别这样,没用,我是真无能为力,我建议别在这儿耽误功夫,病人耽误不起,得赶紧去大医院,这里根本算不上医院。”万树撮着牙花子似乎是在反颉:“去县医院好几十里路,这大雪咋走?”白大褂没有任何表示。此时的凌花真有一种天塌地陷地感觉,急得快哭出来了,扎煞着手问万树说:“这可咋办呢。”万树望着外面的皑皑白雪,迟疑了一下破釜沉舟般地下了决心:“那就豁出去了,去县医院。”凌花依旧扎煞着双手六神无主地嘀咕道:“能行吗?”万树说:“事到如今,只有闯了,总不能调头回去吧?。”凌花又迟迟疑疑地咕哝道:“还有钱哪,我身上没啥钱啊!”万树簇了簇眉头:“那也得闯啊,医院不能见死不救吧?”凌花抹着眼泪万般不落忍地说:“那可就是苦了你了,我都不知说啥好了。”万树一摆手:“啥都别说,赶紧走路吧。”他又把长栓背回到车上,盖好被子,让凌花也坐上去。凌花不肯非要在地下走着帮着推车,小驴车又在大虚荣覆盖的路上艰难地挪动着,毛驴在鞭子抽打下奋力地蹬着着四蹄,万树在前边拽辕子,凌花在后边推,一会功夫毛驴喷着白气,俩人头上冒着白气,都气喘吁吁。就像一只逆水而行的小舟,缓慢而顽强地拼击着风浪。走上一段歇一歇,天擦黑的功夫终于到了县医院。

    医院门前冷冷清清,大约都下了班。万树跑进去找到了值班医生,医生让他把病人背到急诊室,他又出来把长栓背进了急诊室,放到了那张床上。医生看了一眼,不由“哎呀”了一声。俩人这才发现老头依旧大张着嘴,脸色都有些发紫了,目光呆滞,似乎早已不省人事,不禁心里也一颤。医生摇着头说:“晚了,啥都于事无补了,就是上呼吸机抢救也恐怕无用了,何况这儿还没呼吸机,其他手段都白搭。”此时的凌花已像一滩泥似的滩了下去,木呆呆地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万树一时也呆在了那里,半晌才缓过劲来,恳求医生:“医生同志,你得想想办法啊,死马当活马医吧。”凌花也缓过劲来了,扑通一声跪下了,哀求道:“大夫啊,你可得想法救他,俺们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把他拉来了,不能叫俺们原封不动地拉回去吧?来时是个会出气的,拉回一个不会出气的。”医生用力把凌花拽了起来,有些激动地说:“你听我说,不是我见死不救,实在是咱这儿技术设备都有限,无能为力,我建议还是回去吧,料理后事吧。”谁知凌花突然犯了拗劲,一拍大腿说:“医生,你要是不给治,俺们就不走,死也死在医院里。”医生无奈地摇摇头:“那好,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不怕白耽误功夫就行。”说吧转身出去了,叫来值班护士,开了药给打上了吊针。万树和凌花一整天粒米滴水未进,拼命跋涉几十里,按说早已是精疲力尽,可心里架着火尚不觉饥渴。此刻老头打上了吊针,似乎踏实了一些,再也支撑不住了,都瘫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一动不想动了。万树还惦记着毛驴,挣扎着出去拉倒一个背风的地方,卸下了毛驴拴好,只可惜一点草料都没有,也只能饿着。

    屋里老头静静地躺着,药水不紧不慢地滴答着。屋外走廊里凌花歪在木头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一阵冷风袭来冻的她打了个冷战,一下子醒了,睁开眼睛一看,万树也缩成一团在旁边歪着呢,还不住打着酣,她怕他冻着,拿起一床棉被给他捂上了。然后她又踅到屋里看了看。那时还没电灯呢,床头桌上搁着盏煤油泡子灯,灯光很昏暗。她在老头儿床前仔细一看,吊瓶依然吊着,老头依然张着嘴,呼吸急促,似乎是在捯气,脸色更加发青。她觉着有点不妙,不由吓了一跳,赶紧推醒了万树。万树进屋一看,赶紧去值班室叫来了护士。护士又叫来了值班医生。医生看了看拉长着脸发着牢骚:“我说什么来着,不信吗,到底是无济于事吧?再输下几瓶去也是白搭。”到此时凌花倒冷静了,她毅然地对医生说:“那也得死马当活马医,接着输,只要有一口气就不拔针头。”医生看了她一眼又和护士叽咕了两句便离开了。凌花就守在床前,由于过于疲惫,一会儿又迷糊了过去。再一睁开眼,天亮了,煤油灯里的灯油也将熬尽,只剩了一点微亮,吊瓶里的药水也只剩了瓶子底。她仔细一看老头,心不由得又颤了一下,老头儿依旧大张着嘴,但那一缕气息宛若游丝一般若有若无,双眼直瞪瞪,眼窝塌陷,脸色愈加发青。她觉着不好,赶紧叫醒了万树,万树进屋看了看,又赶紧去叫护士。护士大约是从被窝里钻出来穿衣裳,磨蹭了好一会子,才出来去叫医生,又是一会子,医生才睡眼惺忪地出来了,懒洋洋地打着哈先问了句:“咋回事?”万树说:“病人情况不好。”医生把两手一摊说:“那叫我无济于事,我也没啥灵丹妙药,我早说别白耽误功夫,你们不听吗。”万树看他那冷冰冰的摸样,真狠不得扇他一巴掌,但毕竟是还要有求于人家,还是忍了。医生到病床前看了一眼,说了句:“人是没救了,你们说咋着吧?”此刻,凌花知道老头儿大限将至,再怎么恳求也没用了,心里反倒平静了,她说:“咋也得把这点药水滴完了啊。”医生说:“那好,一会你来结一下帐。”又跟护士吩咐了两句便转身走了。凌花用手摸挲着老头的脸,口中念念有词:“老头子啊,你可别怪俺们,俺们心尽到了,力也出到了,可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你是命该如此啊。”说着说着抽泣起来。万树在旁边也掉下了眼泪。

    药液滴完了,护士拔掉了吊针,凌花去结了账,好在只花了几块钱。凌花对万树说:“那咱们就回去吧,只是苦了你和牲口,一整天滴水厘米没进,得先想法找点吃的啊,要不,那里顶得住。”万树说:“就别说那个了,凌花姨,费了半天劲还落个失望而归,真是的!”万树显得很沮丧,凌花倒安慰起他:“咱们心尽到了,力出到了,救不了他,那也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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