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进跟在谢宏后面,只觉这位新任主簿实在有点高深莫测。

    他在衙门里多年,又怎么不知道众人都在怠慢这位新任主簿呢?在大门那里没人迎接倒也罢了,官服来不及做也可以理解,不过谢宏都到了衙署,还没人来拜见,就是大问题了。更何况,连相应的卷宗都没送来,已经有点撕破脸皮了。

    一般来说,衙门里的胥吏怠慢主管是常事,只是很少有人把这种怠慢放在面上。官场上讲究的是花花轿子人抬人,怠慢主管也无非是为了利益而已,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撕破脸皮那是街头无赖的做法,胥吏老爷们也是有身份的,怎能跟无赖一样呢?

    只是谢宏得这主簿实在让人不好信服,众人也欺他没有背景,而且年轻,索性就不管不顾的晾着他了。若不是王知县亲自交代,众人不得不给县尊面子,恐怕连方进都不会强被指派来。

    方进奇怪的是,若是谢主簿不懂规矩,那他就不应该生气,偏偏谢宏对官场路数有不少了解,说要去典史署的时候也是走得不紧不慢的,从脸上也看不出来端详。

    只是陈典史可不是普通人啊,想到这个小主簿对自己的尊重,方进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他一下,免得到时候吃亏丢脸。

    “谢大人对陈典史可有了解?”

    “倒是没有,若方先生知道,本官愿闻其详。”谢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脸上似笑非笑,叫人不知深浅。

    方进心下也是打突,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话已出口,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

    原来这陈家本就是是北庄县的大户,陈广元的爷爷有些见识,知道万贯家财不足为凭,必须有个官身才能牢靠。只是陈家儿孙无人是读书的料子,最后花钱给陈广元的爹弄了典史的官职,到了陈广元这辈,陈家在衙门里的势力已经根深蒂固了。

    就是王知县,对陈广元这个典史也是很客气的,更何况谢宏这个新任主簿呢?最后方进劝道:“谢大人,这卷宗之事莫不如先放放,等县尊回来,再做计较吧。”

    “讨个卷宗算得什么,哥要是说出来昨天把那厮都揍了一顿了,你还不得吓死?”谢宏心道,不过他也知道这方先生是好意,只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方进见他不听劝,也只好叹口气不再说话,只觉这少年人终究还是沉不住气,等吃了亏,才会知道收敛。

    北庄县的典史署和主簿署分别在县衙的东西两侧,往来间需要横穿县衙,经过衙前的时候,忽听铺房里面传出了一阵咆哮,声音听着很耳熟,谢宏嘴角一挑,说曹操,曹操到,倒是省了几步路。

    明朝的铺房相当于治安岗亭,是巡街军士们驻扎的地方,北庄县太小,没有驻军,就成了衙役驻扎和办公的地方,典史是管治安的,在这里也是正常。

    方进也听出来陈广元的声音了,当下就已经怯了,转而更是大惊失色,因为他看见谢宏抬脚就奔铺房去了。“算了,他自己找难堪吃,我拦他做什么,还是不要被牵连了才好。”他知道陈广元素来蛮横,索性远远的躲在了一边,生怕给牵连了。

    正是盛夏时节,各处的门窗也都敞开着,谢宏正好可以看见屋里情形,只见陈典史顶着一只熊猫眼,正指手划脚的叫嚣呼喝。

    “你们这些懒货,没听到吗?都给我拿上家伙,去抓人。”

    屋里或坐或站着七八个衙役,谢宏能看见他们脸上惊讶的神情,

    一个头目模样的衙役反应比较快,不像同伴呆在那里,上前问道:“四爷,是谁犯事了?另外,您这伤是……”这人谢宏认识,姓付,是衙役中的头目,昨日陆师爷介绍的时候,称呼他付班头。

    谢宏今天恶补了一下官场知识,已经知道在明朝的县衙里面,知县最大,下面是县丞,然后是主簿跟典史,所以典史被称作四爷。

    “少罗嗦!你们几个都跟我走,”一提脸上的伤,陈典史更是暴怒,跳着脚叫道:“去平安坊谢家,就是那个穷酸谢宏!”他挥舞着双手,若是没有脸上的伤,倒也有几分威风,只是一群衙役互相看着,就是没人动弹。

    谢宏心里也是奇怪,马文涛不是说这个家伙昨天跑来县衙了吗,怎么今天才召集人手,难道昨天他来晚了?

    只见付班头一脸为难,道:“四爷,这谢家可去不得……”

    话还没说完,陈典史就象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一下蹦起老高,怒吼道:“什么?你们不去!你们想造反啊,我的话你们都敢不听!”

    付班头赶紧解释道:“四爷,不是我们不听您的,只是谢大人现在也是衙门的人了……”

    这次话还是没说完,再次被陈典史的怒喝打断了,“屁的大人!衙门的人又怎么样?他能有我官大吗?”

    这次付班头脸上突然变得恭敬起来,陈典史以为他被吓住了,心里一喜,正要说话,却见付班头对他身后行礼道:“属下见过谢大人。”其他衙役也都躬身行礼。

    谢宏冷笑一声,悠然走了进去,道:“是什么人在衙门里大呼小叫的?”

    听见谢宏的声音,陈典史吓得一激灵,先往前蹿了两步,到了付班头身后,这才转过身来,骂道:“呸,这个穷酸当个书吏,又是什么大人了?他昨天袭击朝廷命官,形同造反,你们还不把他给我拿下!”

    他昨天回来招人的时候已经下衙了,今天来的又晚,还不知道衙门里的变故,听说谢宏进了县衙,也只当他成了个书吏什么的,毕竟谢宏只是个秀才。

    谢宏还没开口,付班头就低声说道:“陈大人,这位谢大人就是新任的主簿了。”

    “什么!?”陈典史这次真的惊到了,没受伤的那只眼睛瞪得溜圆,“主簿?九品主簿?他?”

    “县尊保举的,就是昨天,县尊大人去宣府为的就是这事儿。”付班头点点头。

    “凭什么啊?王知县为什么这么做?”陈典史怒了,咆哮起来。

    “昨天不是献宝的日子吗!谢主簿拿了一个传家宝物来进献,陈大人您没看见,那宝物真是神了,叫什么来着……”

    “笨蛋,那叫八音盒,能自行奏乐,那曲子别提多好听了,当时连知县大人都看呆了。无价之宝啊!县里那些富户都叫到几千两银子了,不过谢主簿仗义,只收了知县大人五百两,知县大人一高兴,就授官给他了。”

    正好谢宏就在眼前,正是卖好的时候,一众衙役七嘴八舌的说道。

    陈典史觉得天旋地转的,他只觉所有人都疯了,

    王知县疯了,他一个穷酸能给你什么好处,你居然保举他?

    陆师爷也疯了,这样的事情,怎么能不劝阻呢?

    这帮白痴一样的衙役也疯了,居然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他可是清楚,自家这个典史花了多少银子,他这些年搜刮百姓,盘剥外来行商,固然是他本性如此,也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心疼当年花的银子,要知道,那些银子足够买下几百亩良田了。

    这么多银子只换了个不入流的小官,这个前些日子都快穷得要饭的穷酸竟然一步登天,九品主簿啊!难怪这群养不熟的白眼狼死活不挪窝,也难怪昨天这穷酸有底气打人,还突然拿出那么多银子呢。

    气愤过后,他又有些失魂落魄,本来以他的性子,不会这么容易丧气的,只是昨天谢宏痛揍了一顿,已经是他多年没受过的挫折了。今天想着用官府的力量报复,结果一下子又落了空,对陈典史来说,这心理落差实在太大了一点。

    “就算你是主簿了,殴打同僚也犯了律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嚣张的气焰被打压下去了,陈典史还是梗着脖子说道。

    他发呆的时候,谢宏却留意到了一众衙役,除了城府最深的付班头,这些衙役的脸上的表情似乎都在幸灾乐祸,就连付班头也是一副玩味的表情。而且一群人解释昨天的事情的时候,也颇对自己有些卖好的意思,这倒有些奇怪啊,方进不是说陈家在衙门里势力不小吗。

    “你不说,这笔帐我也是要跟你算的。

    之前你三番两次去我家骚扰,我告你骚扰士人;

    你昨日强入我家,我告你私闯民宅;

    你打伤我娘和妹妹,我告你行凶伤人;

    你今天欲驱使官府中人报私仇,我告你官器私用!等知县大人回返,你等着接我的状纸吧。”

    谢宏对陈典史积怨已久,这时更是愤恨,断喝出声,一条条把他罪名数落出来,数一条,上前一步,言辞凛然,气势逼人,谢宏身上只是一袭破旧青衫,却显得威势十足。一众衙役也被他气势所摄,都不能言语,只是心里在奇怪,这些罪名大明律里有吗?

    随着他一条条的罪名喝出,陈典史脸色发白,步步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筛糠不已,见他如此草包,众衙役眼里都有鄙夷之色。

    见他狼狈,谢宏也不以为甚,昨天在家里动手别人没法挑理,在衙门动手可就不是路数了,既然当了官,还是得按规矩来。当下他冷喝一声:“还不滚!”

    于是昨日的情景再现,很多人惊奇的看到,北庄一霸的陈典史屁滚尿流的从衙门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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