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九日,深夜子时,王都派出的人抵达浅碧山别院,总管听得消息后,赶忙把熟睡的久遥请起。

    “黄芨?”久遥披着件外袍到来,见偏厅里候着的竟是曾在王宫里侍候过自己的内侍黄芨,“你为何这么晚了来这里?”

    “奴婢拜见清徽君。”黄芨跪下行礼,“奴婢乃是奉国相大人之命,来向清徽君禀报几件要事。一是主上在三石村遇刺以至重伤,现今下落不明;二是雍王旧部发动叛乱,已相继攻下浚城、溱城;三是国相大人请清徽君速回王都。”

    一阵微响,久遥身上披着的外袍掉落地上,他却似乎完全没有发觉,而是直勾勾的盯着地上的黄芨,“你说主上遇刺?受了重伤?下落不明?”声音甚轻,可在这寂静的夜里,却能清晰听出话里的颤音。

    “是。”黄芨垂头,想起生死不明的风王也是异常难受。

    久遥顿时胸口如遭重击,他疾步走至黄芨身前,弯腰抓住他的肩膀厉声问道:“杜侍卫呢?难道他没有随行?为什么会有刺客?”

    黄芨双肩被他抓得作痛,可他忍着,答道:“杜侍卫有跟随,而且主上有带五十禁卫同行,但是……刺客杀了五十禁卫跟三石村所有的村民!”想起那些无辜惨死的村民,他不由得哽咽起来。

    久遥手一抖,放开了他,身子一瞬间失去力量,跌坐在黄芨身前,口中却不由自主的问着:“全死了?敇客杀了所有的侍卫和百姓?刺客人数有多少?她好好的为何去三石村?”

    于是黄芨便将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最后抬首看着久遥,满脸期盼地道:“国相大人说,叛军是早有计划,如今青州危难当头,国相大人请清徽君速回王都坐镇。”

    可久遥却如同未闻,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一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苍白,眉间一道深纹,时光与世事,如霜刀风剑,在那张无伦的面容上刻下了沧桑与疲惫。

    “清徽君?”黄芨不由唤一声。

    久遥目光移回,茫然地看着他,尔后缓缓回神,“国相已派人去救主上了?”

    黄芨点头,“已由柳都尉率两百禁卫前往三石村搜救。”

    “那就好。”久遥起身,捡起掉落的外袍,“多谢你前来告诉我,你可以回去了。”

    黄芨一愣,然后道:“清徽君,奴婢是奉国相大人来接清徽君回王都的。”

    久遥离去的脚步一顿,然后他轻轻摇头,“我废人一个,去王都做什么。”说着这话时,门外一阵轻风拂过,带起廊前宫灯,灯光摇曳里,他双目如被火灼,顿紧紧闭上,抓着衣袍的手不由握紧,“你转告国相大人,主上和青州都拜托他了。”话落,他抬步跨门而出。

    身后黄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赶忙起身追去:“清徽君,国相大人有信要奴婢转呈。”

    久遥脚下一顿。

    黄芨跑至他身前跪下,双手高举,呈上国相徐史的信。

    迟疑了片刻,久遥终是伸手取过了信,拆开,一目扫过,捏着信纸的手微微一抖,然后抬眸,目光幽幽的落在长廊前方的暗影里,许久,他一言不发的抬步离去。

    “清徽君?”黄芨叫唤,却只能看到久遥沉默离去的背影。

    当夜,未能接到久遥的黄芨快马赶回王都。

    而黄芨离去后,浅碧山中的别院里,久遥却是辗转难眠,至五更时才迷糊睡去。

    睡梦里,血色扑天盖地而来,淹没青山,淹没湖泊,淹没大地,淹没人群……将所有的一切都淹入那深红的无底的血海里。血色的海水里,飘浮着男人女人,飘浮着老人小孩,一个个伸长着手在挣扎呼喊着,他们瞪着赤红的眼睛看着他,在指责着他,在怒骂他,在怨怪他,那些手与那些目光交缠着化成了黑色的藤蔓,将他紧紧*着,将他沉沉的往下拖……

    “啊!”久遥一声惊呼,自梦中醒来,*不已,全身冷汗淋淋。

    是梦,又做梦了,这样的梦,已做过无数次,可最近几月本已不再来扰,想不到今日他们再次入梦来。

    许久,他呼吸平缓,才撩帐下床,房内一片阴暗,凭着记忆慢慢走至窗前,推开了窗门,一股凉凉的晨风扑面灌入,外面已有微薄天光。眺首望去,天边犹有淡淡一弯月影,衬着幽蒙蒙的天空,伶仃如荒野里的遗世佳人。

    静静站立窗前,怔怔遥望孤月,凭时光悄然流逝,他只紧紧握住了右拳。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渐亮,然后便有了些人声轻响,打破了别院里的沉静。

    这些声响惊醒了窗前呆立的久遥,他缓缓抬起右拳,摊开的掌心里一团揉皱的信纸。说了不回王都,可这信纸却一直握在手中,睡梦中也不曾丢开。他伸手一点一点抹开皱了的纸团,雪白的玉帛纸上刚柔相济的一行隶书:

    青州风王之封地,万千百姓之家园!

    好个徐国相!没有言词恳切的动之以情,也没有长篇大论的晓之以理,他不过简简单单十五字,却已胜过千言万语,如千斤万担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他深深叹一口气,在窗边的竹榻上坐下,一手捏着信纸,一手按住隐隐作痛的脑袋。

    可是……那又如何?!

    这青州确确实实是大东朝的疆土,这青州的百姓确确实实是大东朝的子民!

    这大东朝是他的仇人,是杀了他所有的亲人、族人的仇人!

    他没有为族人报仇,已无颜相对,他若去相助仇人,久罗山上那些怨恨的灵魂,又如何能在九泉之下安息!

    梦中……他们已来梦中,来警告他不能相助仇人!

    脑袋上如有无形的铁针在扎着,一下一下的,痛得他睁不开眼,痛得他面色青白,痛得他冷汗布满额头,可这痛比起心头的煎熬却又轻了许多。

    她……她到底怎样了?

    伤在哪?重不重?去搜救的人可有找到她?

    她……她……她……

    千思百绪堵在胸口,便如千百只手在抓挠着在搓揉着,只恨不得……恨不得……

    他举手捂眼,仿佛这样便能阻断一切思绪。

    因为……不能想!

    越想,就越怕!越想,就越恨不得能插翅……

    “萚兮萚兮,风吹其女。叔兮伯兮!倡于和女……”

    昏昏沉沉的痛楚里,蓦然一缕清甜的歌声传入耳中,令久遥深身一震,抬首,恍若梦中初醒。他站起身,透过窗,远远的可望见香仪自庭前的长廊那边走来,手中端着铜盆,一路走,一路轻声哼唱着。

    “萚兮萚兮,风漂其女。叔兮伯兮!倡于要女。”

    那歌声仿如百灵鸟儿啼在枝头,在这清凉的早晨是如此的悦耳动听,而唱歌的人娇小秀丽,如沾露的茉莉花般清新可人,更令人闻之神畅。

    “萚兮萚兮,风吹其女。叔兮伯兮!倡于和女……”

    甜美的歌声里,久遥忘记了头痛,走至窗前,目光自墙头越过,远处浅碧山高峰叠起,层林郁郁葱葱,那些唱着童谣的孩子们是否又在山中捡着干柴拾着野菌?

    刹那间,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些童稚的歌声,脆脆的与眼前清甜的歌声融合,如和风吹过,松缓了头痛,如甘霖洒落,润泽了干涸的心。

    看着那越走越近的娇小身影,后边依稀跟着许许多多的小小身影,那一刻,崩紧的身子一松,似乎有什么一瞬间散去了。

    是了,他怎么糊涂了?

    眼前的少女与久罗山上的族人有什么不同?

    那些捡柴的孩子与久罗山上的孩子又有什么区别?

    “啊呀!清徽君!你已经起来了!”香仪一见窗前站着的久遥顿时欢声唤道,“那正好,我打来了水,快快洗漱吧,一会我去端早膳,今日的早膳是杞叶糯米粥。”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房门,如同一只百灵鸟似的翩然走入,随着她的到来,房里瞬间如有神奇的手轻轻一挥,便挥去了沉暗忧邑,变得轻快明朗。

    久遥静静看着她,片刻,微微一笑,道:“香仪,收拾行装,我们回王都去。”

    “啊?”冷不防这么一句,香仪顿时愣在当场。

    久遥回身穿上外袍,便走出房门。

    他不是去助他的仇人,他为的是那些百姓,那些无辜的性命!

    他不能保住他的族人与他的家园,至少……他要尽他所能助青州的百姓们保住他们的家园!

    “清徽君,你要去哪?”香仪追出房门。

    庭院里,久遥招手,青鸟便从树上飞下落地。自从它做了一回信使送回了那卷“杜鹃花驻翠鸟图”后便飞回了王都,只是风独影离开王宫去三石村并未带它同行,它却是自行从王都又飞到了浅碧山久遥的身边。

    久遥跨上鸟背,抬手抚过青鸟的头,“带我回王都。”那一句,既是咐咐青鸟,亦是答复香仪。

    “嗄!”青鸟驮着他,扑腾展翅飞起,矫健的身姿瞬间飞过高墙,飞上长空。

    香仪瞪大了眼睛看着天上远飞的大鸟,都忘了话语了。

    “你们收拾好了就回王都,我先走了。”高空上,远远飘下久遥清朗的声音。

    片刻,呆愣着的香仪才回神,顿一声大叫:“清徽君飞走了!”然后她飞奔而去,一路大声喊着:“赵总管!清徽君飞走了!他叫我们收拾行装回王都去!”

    浅碧山的别院里,刹时一阵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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