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戌时。

    玹城外的帝帐里,东始修正一边听着徐史的禀报,一边想着凤凰儿追击北王都几天了,日前收到杜康传书说追出海去了,这会也不知追到了没。正思量着要不要派人去接应,龙荼忽奔了进来:“陛下,风将军的部下回来了!”

    靠在椅背上的东始修顿时坐直了,“传!”同时眉头一皱,风将军的部下回来了?难道凤凰儿没回来?

    帐门掀起,一人急急走了进来。

    东始修目光一扫,便神色一变。这人他认得,是凤凰儿麾下颇得她重用的柳都尉,可此刻他衣甲上沾着干涸了的血渍,手中抱着头盔,鬓发散乱,面色惨白如纸,一派狼狈凄惶的形容。

    “臣拜见陛下。”柳都尉跪地行礼。

    “起来。”东始修眉头不自觉的锁起,“风将军呢?”

    “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臣未能将将军安然带回。”柳都尉将头盔一放,匍匐在地。

    一句话听得东始修心惊肉跳,暗中握紧了双拳,“怎么回事?”难道凤凰儿打了败仗?这是不可能的事!

    “臣与将军一路追击北海王,一直追到了北海边,那北海王备了船逃走,于是将军与臣等征得渔船追出了北海,未曾料想,那日天色突变,海中交战之时风狂浪涌,将军击沉了北海王的座船,可那船沉下时船桅直冲我们的船砸了过来,将军为救船上将士不慎受伤落海,臣等想要救回将军,可是……可是……”柳都尉思起海中情形顿悔痛难禁,哽咽难语。

    “可是什么?”东始修猛地站起身来。

    只一句,却若泰山压顶,令一旁的徐史及匍匐在地的柳都尉都觉得身上仿佛承了千斤万担,动弹不得。

    “可是海浪太大,船怎么也靠不过去,臣等急得……急得……”柳都尉颤着声,仿佛又回到了那束手无策之刻。

    “朕管你急什么!告诉朕,后来怎样?!”东始修暴喝一声。

    柳都尉被那一声暴喝直吓得身子一抖,赶忙道:“万幸那时有海神降临,救起了将军。”

    顿时,帐中几颗被吊得老高的心都轻轻放回了原处。

    东始修松开了袖中紧握的双拳,龙荼擦了擦额上冒出的细密冷汗,徐史不自觉的放开了揪着前襟的手。

    柳都尉微抬头,见陛下神色微缓,当下小心翼翼的道:“臣见将军获救,那时暴风雨将至,便只得命众将士先回岸上。”

    闻言,刚刚松一口气的东始修顿面色一冷,“你就这样扔下了凤凰儿不管了?!”

    那声音冷若严霜,挟着刺骨割肤的寒意,直冻得帐中三人心颤魂抖。

    闻得斥责,柳都尉心头悔痛难当,“臣未能带回将军,臣有罪!”

    “砰!”东始修一掌拍在掌上,书案顿从中斩断,案上之物纷纷落地,一直站在书案旁的徐史都被掌风扫得连连后退,而那冷峻的声音如从齿缝间逼出,夹着雷霆之威滔*火,“你就这样滚回来了?!”

    “臣……”柳都尉被吓得身子一抖,“臣等回到岸上后,本想去找寻那艘船,可杜侍卫说他领人去找,让臣先回报陛下。”

    “杜康为何在岸上?”东始修又是厉喝一声。以杜康的身手,若随在凤凰儿身边,许就救回了她。

    “那……那是将军的命令。”柳都尉颤着声答道。

    “混帐!”东始修抬脚一踢,顿将半截书案踢起,直冲柳都尉砸去。

    “陛下息怒!”龙荼赶忙飞身截住书案。

    “大胆!”东始修赤目怒视龙荼。

    “属下知罪。”龙荼跪地俯首。

    “陛下息怒。”徐史亦跪地求情。

    “这家伙该死!他竟敢扔下朕的凤凰儿!他该死!”东始修如视仇人般恨恨瞪着地上的柳都尉。

    “臣罪该诛!臣愿以死谢罪!”柳都尉叩首于地。

    “好啊!你倒是知罪啊!朕就……”

    “陛下!”徐史眼见下一刻这柳都尉便要给斩下,赶忙出声打断了东始修的话,“陛下,柳都尉无罪!请陛下明察!”

    “你说什么?!”东始修瞪着顾云渊,胸口急促起伏,显见是震怒不已。

    可徐史依旧直言道:“陛下,当时情况危急,柳都尉此举是为救渔船上数百将士,其有功无罪!”

    “大胆徐史!”东始修的声音已冷如九阴之冰,“你以为朕不会斩了你吗?”

    “陛下要斩臣,也请容臣把话说完。”徐史仰首直视大东王朝的至尊。

    “好!你说,朕倒要看你这张嘴能吐出什么东西!”东始修锐利的目光如同雪刀落在徐史的面上。

    “陛下,风将军既然被救,则性命无忧,只需寻访必可迎回,又或将军回岸后自会与陛下会合,陛下勿须动怒伤怀。”徐史脊背挺得直直的,“而柳都尉能当机立断,乃为智也;今日此时又敢坦然承罪,乃为勇也。如此智勇之人,陛下不该罚,该赏!”

    “你!”东始修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陛下。”徐史再次朗朗出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为君者,当禀仁慈之心,布德泽天下,不可为嗔怪怨怒所左也。”

    “你竟敢出言训朕!”这刻,东始修斩他一百遍的心都有了。

    “此非臣之言,乃玉先生之语也,天下皆知。”徐史叩首于地。

    刹时,帐中一静。

    就仿佛是有甘霖浇息了大火,有清风吹过了炎原,本是震怒欲狂的大东至尊瞬间褪去了怒火狂色,气息慢慢平缓,目光渐渐清明,而帐中那压着的千斤万担笼着的森严寒气亦似被无形的手拂去了,一时海阔天空风平浪静。

    那刻,龙荼都佩服起了徐史,恨不得立刻去跟他致谢,当然,他并未如此,只是趁机上前道:“陛下,柳都尉确无大错。而当前要紧的是找到受伤的风将军,不如由属下亲自去寻找?”

    东始修未答,只是高深莫测的看着地上的徐史,片刻后,才道:“即刻派人沿海寻找,另派人与杜康联系,看他有否消息。”

    “是。”龙荼领命出帐。

    东始修目光扫过地上的两人,神色平静,似乎已恢复为平日英明神武的大东皇帝。“柳都尉,徐卿说得对,你有功无罪,等回帝都后,朕必论功行赏。”

    “臣……臣谢陛下隆恩!”柳都尉哽声叩首。

    而冷静下来的东始修这刻也想起了柳都尉先前的陈述,当下发问:“柳都尉,你方才说风将军为何人所救?”

    “为海神所救。”柳都尉答道。

    东始修一愣,疑窦顿生:“海神?”

    “是的,陛下。”柳都尉点头,“那日将军坠落海中,因风浪过猛,将军爱惜士兵性命,不许我等下船救她,而我们抛下的绳索都被大风吹跑,将军虽是武功盖世,可风浪里亦是徒劳无力,怎么也游不过来。正在危急之刻,忽然有几条数米长的巨鱼拉着一艘船乘风破浪而来,船上站着一名男子,风神绝世,雍容威严,他指挥着巨鱼救起了海中昏迷了的将军。”

    说起那日情景,柳都尉是满脸敬畏之情,“陛下,当时狂风大浪,我等乘坐的船只在风浪里颠簸,随时都有倾覆之危,可那艘船于海中航行如履平地,船上的男子无惧风浪,如高山般矗立船头,其镇定从容的风范岂是常人能有,他肯定是海中之神,所以狂风巨浪暴雨才不能危及他,所以那些巨鱼才听他的命令。”说到这,他匍匐叩首于地,“陛下,将军是得到神明恩顾的人,她一定没事,神明一定会把将军送还我们的。”

    听得柳都尉一番讲述,东始修满心惊异,难道那时真是海神临世?否则焉能如此能耐?但他是大风大浪里走过,瞬即收敛心神,再问:“那后来呢?”

    “后来那些巨鱼又拉着船走了,把将军也带走了,我等怎么喊也没有应答,而那刻随船的渔民道暴风雨即要来临,我们必须赶快回岸,否则便是船毁人亡,臣万般无奈下,只得掉船回岸。”柳都尉低着头道。

    这一回,东始修没有动怒,只是微微颔首,“连日奔波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

    “是。”柳都尉叩首退下。

    “你也退下吧。”东始修挥了挥手。

    “臣告退。”徐史躬身退下。

    望着他走出帐外,东始修喃喃自语,“这小子倒是个不错的人才……玉师啊玉师,你如今又在哪里呢?”轻轻叹息一声,甚是惆怅。

    又过得片刻,龙荼回来,“陛下,属下挑了百名精干侍卫,已命他们出发了。”

    “嗯。”东始修揉揉鬓角,刚才一场怒火仿佛烧心裂肺,此刻只是疲惫不堪。“另布告天下:救风将军者重赏千金,安然送回风将军者朕许以官爵。”

    “是。”

    “你也退下吧,让朕静一静。”

    “是。”龙荼先将帐中收拾了一番才退下。人走至帐门前又停步,回首看着椅中那个眉头紧锁心神不宁的男人,忍不住劝解道:“陛下,风将军定会安然归来的,您勿须忧心。”

    东始修低着头看不见神色,只是抬手挥了挥。

    龙荼掀帘而出。

    帐中一时沉寂,然后只闻得一声轻轻的长长的叹息。

    “不可为嗔怪怨怒所左也”此语当日玉师亦曾数次提到,叫他引为诫言,只是每每关及凤凰儿时,他总是失控失态,若给玉师知晓,少不得又是一顿训斥。玉师啊,你人不在朕身旁,你的话也总能管着朕。东始修倦倦的抚着额头。自登位以来,玉师即抛了他们,已是许些年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他与师母云游至何处了,小师弟许已长成大人,却不知今生可还有再见之日否。

    他一个人坐在帐中,想着玉师,想着当年,想着几兄弟,想着受伤的风独影,想着那救风独影的奇异男子……静静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忽然传来龙荼的声音:“陛下,璇玑公主求见。”

    他怔了怔,暗想这么晚了,公主来干么?“时辰晚了,请公主明日再来。”

    帐外静了下,然后传来细细言语声,接着龙荼再次传话:“陛下,公主说有要事相商。”

    东始修剑眉一皱,道:“让公主进来。”

    片刻,帐门掀起,一道倩影飘然而入,顿令昏暗的营帐里陡生艳光。

    “这么晚了公主来所为何事?”东始修抬首看着帐中盈立的北璇玑,即使他见惯美人,看着眼前之人亦由不得要赞一句世间少有。此刻她长发披肩,素面朝天,着一袭柔滑似水的浅绿罗衣,从头至脚无一丝脂粉金玉,却如出水芙蓉天然雕饰,让人看着怡目怡神。

    北璇玑环顾帐中一眼,然后盈盈一笑:“璇玑是为陛下解忧而来。”

    “哦?”东始修挑眉,“朕有何忧?公主又要如何解?”

    北璇玑笑靥如花,轻盈移步,如扶风踏花飘至东始修身前,“陛下眉锋紧锁,自是忧结于心。璇玑虽不知陛下何忧,只是……”她缓缓屈身,如柳枝婀娜委地,倚抱东始修双膝,微微仰首,容若海棠,“陛下,难道璇玑当不得您的解忧花吗?”

    东始修一愣。望着近在咫尺的如花美人,倒料不到她竟是这么一番心思,那北海王沉船一事她已知晓?半晌,他大笑起身,展臂抱起北璇玑,“得公主如此青睐,朕岂能做榆木之人。”

    北璇玑一笑倚入他怀中。

    ******

    元鼎三年八月十五日,东始修征北海凯旋。

    自此,北海之滨不再有北海国,北海之名只存于历史之卷,这千里江山从此以后便是大东的北州。

    北海国非亡于庸主暴君,而是亡于一位明君之手,这在史上是甚少有的事。后世每每读到这段历史时,总会感叹:这北海王治国是能手,但显然非将帅之才,奈何其偏要行雄霸之道,焉能不祸国殃民也。而后世评北海之所以灭亡,非是无雄兵,实是缺良将也。但也有人评道,当年即算北海能有一位胜过伏桓的名将,但在大东铁骑面前亦只能无能为力,因为那时候大东有威烈帝及七大将。当年乱世之中雄主名将何其之多,却都一一败于他们八人之手,纵北海有奇才若青冉公子,亦不能幸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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