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兴六年的正月里,一万黑衣铁骑浩浩荡荡地在辽州到京城的官道上跑了个来回。

    “嘿嘿,这自家的地头就是舒服。上次入关时费了老半天口舌,这回直接就能过了。王爷,我们再加把劲,司令官在辽州等着呢。”

    李衍没有和其他官员一样坐在车里,而是要了匹军马和冷钢并肩前行。听得这话只能苦笑一下。雄伟的山海关就在眼前,墙头上插的也是大夏的旗号。但在关楼顶上飘扬的却是赤龙凌空和麒麟逐ri。

    大夏官军因为李雪鳞而产生了旗帜鲜明的两派。以刘云峰为首的主张强硬对待,不能让渤海国侵吞天下的野心得逞。而胡四海和左克平等人则认为大家都是一脉相承的血族,李雪鳞至少能扫荡外敌,也没有对大夏构成实质xing的伤害。是当下最不可或缺的人物。顺理成章地,倒李派因为很贴李毅的心而被调回京畿周围防守,边关重地反而是挺李派居多。要不然上次冷钢也没那么容易就能说通山海关守将,南下接应李雪鳞。

    李衍当然知道山海关的守将是谁。他临走时安排了喜欢左右逢源的左克平坐镇在此。这位独臂将军向来不轻易得罪任何一方,想来会对李雪鳞表面上恭敬,同时又对朝廷尽忠。没想到在局势逼迫之下反而被对方轻易就占了个便宜。

    “冷将军,你上次见左将军时他可还好?”

    “左将军?哦,气sè不错,那时受的重伤也差不多恢复了。我们司令官也常称赞在喜峰、古北两口死战不退的贵军将领,还在回程时由我陪着去看望了左将军,当场就给了个少将军衔和一个师的番号。”冷钢摇着脑袋,一脸艳羡,“少将!一个师!我们这边凭战功晋升的可有多难!但人家手下那么多兵,不这么做也说不过去。”

    “少将……”李衍抬头望望关楼上李雪鳞的旗帜,“渤海王为何不在燕州?冷将军所说的‘zhèng fu工作会议’应当已散了吧?”

    “燕州是名义上的首府,但我们现阶段的战略重心还是在辽州。司令官对于接下来的战局做了规划,认为有必要将辽州到海参崴这一片土地建成可以同时支持两个方向大规模战争的大后方。这就需要至少上百万人口的大移民和十年时间来建设。司令官正在cāo作这个计划。”

    李衍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移民百万?这笔钱从何处来。朝廷也曾想屯边,无奈耗费巨大而作罢。渤海王总不见得只用两年时间就从草原聚拢起几十上百万两的现银。冷将军,你也是知兵的。自辽州北去一马平川,易攻难守。若是平地筑城,十年功夫难有起sè。还不如将关内富庶之地充塞填实,好过另起炉灶。”

    冷钢笑道:“王爷这些话还是去问我们司令官吧。我说到底只是个带兵打仗的,不会去深究原委。我们这些军官只需要知道司令官接下来想做什么就行了,而他已经有了一整套的方案。”

    “冷将军知道的已经比大夏一般官吏多得多了。”李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渤海王对你们一直便是如此开诚布公?”

    “这些根本不算机密,连普通士兵都知道。司令官还责成宣传部把这些内容大批印成邸报卖给百姓,看不懂字的可以去专设的茶楼听人念。司令官说,政策好不好要老百姓说了算。真理越辩越明,有什么不满尽可以说出来,官员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打口水官司总比全面内战好得多。政策被所有人批判,改;官员被所有人批判,撤。哎,还是咱们这些军官舒服。至少打起仗来说一不二,下级要服从上级……”

    李衍不再做声。冷钢很奇怪,他谈到大移民,谈到辽东大基地建设时,这位曾统揽朝政的王爷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震动。一张轻飘飘的邸报却让他面有忧sè。

    李衍则有点开始明白自己担心的是什么了。李雪鳞确实是个疯子,他正在逾越自古以来任何一个王朝统治者都不会去碰的底线。官僚阶层分享权力,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对于君主来说,最靠得住的也就是这些身边的人,然后自上而下,一级一级赋予治理整个国家的权限。给老百姓批评议论朝政,甚至制造舆论撤换官吏的途径?这无异于和传统的士大夫阶层为敌。朝堂离民间从地理上只隔着一道墙,从政治结构上却差了十几二十级。想要依靠最底层的民众来撼动历来稳固的中坚阶层,李雪鳞的做法既没道理也没胜算。

    “官员是个既得利益群体,不但掌握了社会资源还掌握了话语权,当然不可能和他们公开作对。再说了,就算我把现在的官员都撤换一遍,提拔穷苦出身的青年来顶替,不出三年,贪腐只有更甚。靠改革就能杜绝钻空子的现象是很天真的想法。再有八百……不,三百年的时间。等国家普遍富裕,民众普遍有道德和文化修养……对了,还离不开发达的通讯手段。到那时真正的政治透明才有实现的可能——像草原上溪流一般清澈透明的行政体系,任何事都经得起查证,任何人都难以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下犯错。”

    胡芝杭顾不上还有其他军政大员在场,忍不住嗓门响了起来,“但是王爷在大会上所说的完全大相径庭。王爷自己也说了,要水至清而有鱼至少得三百年后,何必现在就开罪他们!渤海万事肇始,尤缺人才,您这不是……”

    “开罪?”李雪鳞愣了下,突然大笑了起来。

    “王爷!”

    “啊,抱歉,抱歉。总督先生,你认为我的演讲会得罪他们?嗯?你认为他们会集体罢工来要挟我?”李雪鳞止住笑,往椅背上一靠,“这样吧,我来说个故事你听听——别打岔,这不是在开玩笑——故事是这样的:有头狮子来到森林里,咬死了老虎,说从此以后他统治这片地方。狮子想凭借自己的治理让森林更加繁荣,这样他也能吃得更饱,在其他狮子想来染指时也不会让敌人得逞。但是问题来了——仅仅一头狮子没办法治理这么大片的森林,眼看着森林就会乱得一塌糊涂。而原来帮着老虎施政的狐狸又喜欢偷吃,吃得国库入不敷出,吃得国家越来越穷。总督先生,你说狮子面对这个两难境地该怎么办?”

    “唔……这倒确实是两难。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胡芝杭看了看费泗,见对方也微微点头同意这个说法,便大声说了出来,“王爷,自古以来……”

    李雪鳞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自古’?‘古’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茹毛饮血够古了吧,有人偷吃吗?没有!因为全部落就几百号人,左右都被盯着,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可为什么之后贪污成了每个王朝倒闭的关键因素?”

    “这……君失道,宵小行于世。但五德轮回……”

    胡芝杭是个聪明人,说到这儿发觉已经踏入了李雪鳞一早设好的逻辑陷阱里,立刻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一身军服的渤海王从书桌后站了起来,走到沿着大帐中线坐成两排的将军、总督和部长们面前。这些人中有胡人,有久居关外的汉民,也有像两位总督一样正宗科班出身的士子。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比李雪鳞智商低。但只会在一个死循环中运转的思路让他们的言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来自未来的青年,他正处在一个仍在蒙昧中徘徊的时代。

    李雪鳞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以三十上下居多的年轻面孔。让他比较满意的是,不但将军们一如既往地和他目光坦然相交,文官们也已经很少有人低下头去闪避。

    至少,时间在我们一边——如果能解决两个方向的威胁的话。李雪鳞在心里退让了一步。

    “君失道?这真是个很方便的理由。总督先生,你应当明白这几个字背后是什么算盘。这种情况下难道还不该削弱官僚们的势力?让我们回到刚才的故事上来:狮子不想在两个他都不想要的结果中作出选择。他决定留用那些狐狸,但是又立下了规矩——你们知道这具体指什么——在这种规则下,狐狸可以安度余生并且过得比较滋润;狮子只要不做什么蠢事,也不会被动摇统治地位。与其他可能的结果相比这是最好的一条路,无论对于狮子还是狐狸,包括森林中的其他居民来说。”

    这个简单易懂的说明连文化不高的几个胡族将军都听得连连点头,但胡芝杭和费泗只是不住交换眼神,却并不表态。

    李雪鳞直到现在都只是复述大会上所提出的观点。但他观察到至少有十多个官油子已经结合当下形势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或许是个xing耿直的缘故,两位总督却只考虑了官僚群体在利益受损后的反应,却没想到李雪鳞已经把其他的退路堵了仈jiu不离十。

    渤海王笑着摇摇手指,给出了答案:“你们不妨想想,他们只要掌握权力就仍有钻空子的机会,更何况有些空子是故意留给他们的。而失去职务的后果则要严重得多。我举两个例子:第一,我已经把大会的情况,包括与会人员的名字都登了报,恐怕过不多久京城从皇帝到小贩都会人手一份。第二,就算狐狸不肯合作,狮子还带着一批狼群呢。其实这件事说白了一点都不复杂,我只是把一直被排除在局外的民众拉进来一起进行一场博弈罢了。朝堂政治讲究制造两个结党相争的势力,君主从中维持平衡。我呢,没那么多闲工夫去制造几个帮着败家的宠臣,就让他们和民众去较一下劲吧。当然当然,自古民怕官,所以我也准备了些相应的东西……这个,是我即将公布的几项约法,再稍作修改后就印发全国,并作为法条正式生效。你们可以先过过目。”

    费泗狐疑地接过那张纸,第一行字就让他噎得岔了气。

    那上面分明写着:“凡是渤海国常住居民,均拥有对官员的监督权,可向各级检察院检举官员的不法行为而无需举证。”

    “这!这……岂有此理……这……”费泗指着条款的手指直发抖,“王爷!这岂不是教大家都去做刁民!‘无需举证’,这……”

    “嗯,你这个观点我记下了。请继续看下去,总督先生。看完后大家都可以说说想法。”

    费泗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白费唇舌,摇摇头,目光移上第二条。然后理所当然地又被噎了一下。

    李雪鳞的《临时约法》并不长,总共只有五条。其余四条分别是:

    “凡是渤海国常住居民,均拥有言论与出版zi you。经当地治安机构审批通过后可进行合法集会与结社。”

    “凡是渤海国常住居民,其合法财产受法律保护,神圣不可侵犯。”

    “凡是渤海国常住居民,除被法庭判决剥夺该项权利,均有权选举村、乡、县主要行政官员。”

    “凡是渤海国常住居民,均有纳税、服役与接受教育的义务。”

    费泗看完这五条足足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抬起头时已是满头满脸的大汗。再看看其他人,科举出身的官员们大多和他一样的反应。胡芝杭正掏出一块帕子擦汗,看得出是在酝酿词句劝说李雪鳞把这份有违伦常的东西赶紧处理掉。

    “都看完了?那么就如大家所见,这,就是我给民众对抗公权力的武器。否则这个局玩不起来。好了,说说你们的想法吧。”

    李雪鳞坐回椅子上等着,但没有出现他预料中的一片反对声。军官们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他们所受的训练就是绝对服从,更何况这是大家根本不了解的政治——政治就让文官去头疼吧。

    但是文官们已经不止是头疼了。这哪儿是政治,薄薄一片纸根本就是把宰割旧思想的刀子。在五条《临时约法》的冲击之下,大家就算想反对也得仔细构思理由。看得出李雪鳞对这些颠覆千余年政治框架的条款势在必行,贸然发言只会让自身招惹无妄之灾。

    李雪鳞很不喜欢这种冷场。沉默让他准备好的那些说辞都没机会上场。

    他右手支着下巴,左手食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点着。

    “王爷,此事关系重大,还是缓一缓,以求稳妥。这《临时约法》一出,只怕会引得百姓目无官长,伦常崩坏,远圣人而近名利;甚而贪索无度,图谋不轨。此非危言耸听,还望王爷明察!”

    李雪鳞边听边点头,等费泗堪堪说完,和颜悦sè地答道:“总督先生,贪图名利和圣人什么没关系,是人类的本xing。你刚才几句话看似厉害,却帽子扣得太大,反而没了重点。要不我给你补充一下——

    “这几项条款中,除了第三条执行情况会稍微好一点,其他不出一年就会在现实中大大走样。比如第一条,很容易就会因为害怕报复而流于形式。第二条呢?多半会落得给政敌相互攻讦多一条渠道罢了。第四条会导致贿选大量出现。第五条就不用多说了。自古以来猫捉老鼠、老鼠躲猫的游戏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很意外,对不对?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成了理想主义者,看不清现实的残酷?”

    李雪鳞大咧咧地将靴子搁到桌面上,双手抱胸。这个举动引得文官们直皱眉:“我来总结一下:这是个不成熟的约法,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该在这个时代出现的事物。对于它会引起的后果我比你们清楚得多。相应的,对于怎么应付将会出现的局面我也比你们胜任得多。这是每一个文明都必须要踏上去,然后才能向更远处攀爬的阶梯,哪怕知道上面竖着刀子也别无选择;这是文明在走向成熟中代价最小的一种方法;这是凤凰重生时的第一星火花——这是我们那儿本该做却没机会做,有机会了又没有做,最终导致数不尽灾难的惨痛教训……我,不希望这种情况重演……从约法公布到暴露缺陷,再到更为完善的方法被摸索出来,正常的话需要经过两到三次大革命,耗时一个多世纪。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一年,一年后当约法被钻得面目全非,各种脓疮毒瘤都晒在阳光下时,我会直接给出符合当下形势的解决办法。但在这之前希望各位能够全力帮着推行。虽然会比较勉强,但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在这儿走完别处需要花三百年的道路。”

    见众人仍然不尽信这番话,李雪鳞拿过一张纸,画了两个并列的大圈,将约法中的关键词分别填了上去。然后将纸竖了起来:

    “告诉我,你们从这里可以看到什么?”

    钱雄迟疑着举了手:“呃……说错了您别见怪。这两个圈一个是百姓,一个是官吏吧?总之就是百姓突然不让官吏管了,还要监督这些老爷……这不是变得要干架了嘛。”

    李雪鳞笑了笑,将纸翻过来,再背面画了两个相交的圆,并将交集处涂黑:

    “干架这种事我决不允许发生。在时机成熟时这个方案也就该出台了。虽然不是终极解决办法,但是在产业革命没有进入到新的阶段前,管用三五十年应该不成问题。”

    “报告长官,还有个问题。”

    “说。”

    钱雄不要意思地搓了搓手:“不是我老钱身子虚,怕冷。您干嘛不在暖屋里开这个会,非得在城外搭帐篷呢?我是没事,可总督他们冻得难受不是。”

    “哦,其实是因为有些老朋友这几天就要来,我在城外候着等比较好——这事是极密,你不知道说明保密工作做得不错。”

    “要您亲自迎候的老朋友?难道是……不会吧……”

    就在这时白sè大帐外响起了一阵盘问声,随后耶律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在李雪鳞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来得还挺快嘛。”李雪鳞笑着站起身,文武官员们本能地跟着也站了起来。

    “这倒还省了召集的功夫。”渤海王整整衣服,对着众人道,“现在有个好消息——我的正副总理大臣来了。大家一起去拜见一下吧。记着,礼节统一,都行我们这边的鞠躬和握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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