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杨那边的战斗只比一师晚了几分钟结束。两支部队因为主官xing格不同而打出了颇值得玩味的战例。李铁胆一连数场硬战,拼实力拼到极限,靠着大量杀伤敌人使之崩溃。细算下来,如果加上驱赶败兵自相残杀的数目,这一万人在两个小时的战斗里取得了杀敌一万三的惊人战绩。

    而黄杨讨巧得多。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钻空子。先是从阻截中溜了过去,肆无忌惮踏了敌人大营。在一师顶上后,又看准时机横扫敌人后军。

    当那些令人胆寒的枪骑兵出现在眼前时,一直没捞到正面交锋机会的苏合人竟然有些高兴。仗打到这个份上,傻子都看得出来大营里的本队是强弩之末,真正的生力军是这一万三千人。战争输了没关系。草原上你来我往打了几千年,只要人没死绝,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胜利,当敌人出现在面前时,一个勇士第一反应必须是对这场战斗获胜的渴求。

    如果指挥后军的两个万夫长有那么一点战略头脑,在整体败局已定,敌人达成战略目标不可避免,而且敌我战损比极端到不像话的情况下,最佳选择是果断撤离。将一支军队投入到眼前对敌人难以造成较大损伤的战斗,或者留作未来的战略反击部队?后一种看似屈辱的选择才是一名将军应有的思考高度。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因为文化习俗而形成的作战思维想要有所改变,很难。两个万夫长也不例外。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们俩人脑筋转过弯来了,回到部族里也是受人唾弃的胆小鬼。苏合人崇尚的是战斗至死的勇士。这倒也不难理解。在严苛的生存环境中只有不断抗争到底才有活下去的希望,稍微一点松懈就有可能意味着整个民族的灭亡。

    但这只是一种行为模式,而不是百试不爽的规律。更重要的是,因人类活动而产生的规律、准则只具备有限的普适xing。对象、空间或时间的跨度、随机变量,其中某个重要因素的变化就能让结果面目全非。

    苏合人遇上李雪鳞就是这种情况。虽然双方装备都在同一水平上,但国防军的作战理论和他们的相比,大致就是金茂大厦和911后双子楼的区别,差了有八十多层。直接后果便是苏合人长久以来的思维定势被瓦解了,一场又一场看不懂的战争葬送了全族一半以上的人口。这次也不例外。

    黄杨的横向穿插对于苏合人来说绝对是个新鲜事物。以骑shè为主的游牧民都喜欢留出足够宽敞的战场空间,进退才能自如。最关键的是不能让敌人轻易抓到软肋。像这种横插一刀挡在冲刺中的骑兵面前,转个身就开始迎头反冲锋的战术只有疯子才会用。一来是将侧面暴露给对方,这和寻死无异。二是从穿插到转向,骑兵损失了不少速度,延长了在同一区域的滞留时间,很容易被远程武器覆盖。

    第二点因为光线仍然昏暗而自动解决了。至于第一点,对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属于有惊无险。二师在迂回过程中将所有骑枪都集中到了队伍左侧,到达位置后听着号令齐齐转身,四千杆骑枪组成了战场上最后一个死亡矩阵,迎面对准苏合人。

    相比李铁胆那边最后以密集的箭雨解决问题,二师收尾的一战可华丽得多了。四千枪骑兵分三波投入,对苏合人开始收缩的正面形成浪涌。骑枪的消耗所造成的伤亡非常容易统计,基本维持着严格的一点二比一。四千杆枪,意味着三千多个苏合士兵在战马交错而过时身上少了些血肉,多出些异物,从马上栽下来。

    如果苏合人收缩的不止是正面,后面那些间隔数十上百米的小集团也能凑到一起,黄杨至少不可能在打掉前锋后能像洪水冲垮沙坝一样长驱直入,将他们上窄下宽,类似于梯形的分布切掉一个长方形的空白。当然,看问题有消极和积极两种角度。幸存的那位万夫长显然是个积极派。

    “天哪,幸亏没聚到一起,敌军扫不到我们。”直到二师全部破阵,目瞪口呆的万夫长这才察觉到自己竟然在庆幸。

    五分钟里报销三千人,单看数量还算可以接受,但是结合时间,绝大多数指挥官都会被近似于屠杀的场面击垮信心。但黄杨部冲锋时的正面宽度只和那个梯形的短边相当,并不是因为来不及展开。李雪鳞给的命令是击溃。以苏合人惯常的表现来看,只要还有退路,伤亡超过三成就会崩溃,超过四成连神仙都救不回来。从这点上来说大家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

    对于训练周期长、兵源有限的国防军来说,一个士兵的价值远不止他在战场上的表现。虽然李雪鳞一直走jing兵政策,但从上到下都知道,只要条件允许立刻就是大扩军。现在的将军们都是从普通士兵走过来,现在的普通士兵也有可能是未来的将军。

    在短时间内集中优势兵力,以最小代价给敌人以最大杀伤,这是战略和战术两个层面上都通行的一条原则。黄杨从进入战场开始就钻空子,此时将留存起来的实力最大限度集中,给了敌人倾力一击。

    苏合万夫长明白自己无法指挥这些不成建制的部队做出迂回包抄这种最简单的战术动作。敌人五分钟消灭三千多人,要是再来一两个五分钟,这边还有剩吗?

    在看不到胜利希望时,苏合人表现得并不比他们鄙视的其他民族更强。只比李铁胆那边早了几分钟,苏合人最有战斗力的一部炸开了。九千余人向着不同方向没命地逃,在霞光初期的天空下画出一个标准的扇形,显得蔚为壮观。要是不知内情的人,看这情况还以为是苏合人在乘胜追击看不见的敌人。

    一些国防军士兵出于习惯追出几步,回头一看,大部队竟然都留在原地。师长没下命令,几位旅团长这次也没有发挥“主观能动xing”。

    “为什么不去撵一下溃兵?多好的机会!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砍下人头!”一位突厥族中尉不满地向上司抗议。

    “我们实际兵力并不多,追溃兵时万一对方清醒过来很有可能反咬一口。再说一晚上行军加作战,大家都累坏了,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汉族少校耐心解释道,“这边是打赢了,还有两处不知进行得怎么样。万一有什么变化,我们就得作为预备队投入。追他们不过多砍几百上千个脑袋,咱们又不缺这些。从整个战局来看还是原地待命更好。”

    让军官具备这个时代顶尖的思维高度,李雪鳞开培训班的初衷算是达到了。但战场上已经不需要预备队的投入了。当派出的游骑带回李铁胆那边大获全胜的消息,来自张彪处的传令兵也到了。

    “黄杨师长,请您先与大部队汇合,稍作休整后再打扫战场。”

    “莫非张副军长处也已破敌鸣金?”

    “我出发时战斗刚结束。七千苏合人伤亡过半,剩下的都逃了。长官,我们胜了!”

    “我们胜了!三万五大胜七万敌军!”李雪鳞身边已是一片沸腾,从将军到士兵,都欢呼着把头盔扔上半空。九条赖嗣犹豫了一下,也照着做了。

    李雪鳞对这一幕露出少见的宽厚笑容:“确切地说,是三万。五千预备队始终不曾动用——张彪这次小心得有些过了,但不是没有道理。”

    本书首发“军长,大概您不发话,他们就一直跪着了。”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青年这才想起眼前的情景是什么意思。除了在自封天可汗时逼迫众人臣服,他还没受过别人跪拜,也没这个习惯让人对着自己磕头。

    “起来吧。”李雪鳞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冷傲,“你们在庆幸。当然,这是活下来的人才有的特权,你们确实该庆贺。但不是因为什么‘幸运’,而是你们有个明智的王。请转告高丽王,天可汗很满意他的协助。另外也把今天的这场战争记下来,传遍高丽国内。这是天可汗给你们的命令。”

    “是!是!”刚站起来的高丽人又跪下磕了头。直到李雪鳞皱着眉让他们退下,才低着头,倒退着走了。

    张彪正巧催马赶来,看到这一幕。

    “哟呵,你可真是大人物了。”

    “你也是,张副军长。”中将军长望了眼不久前还在“土耳其烤肉”的地方,现在只剩下打扫战场的国防军士兵了。

    “这一战之后,除了天可汗、黑狼王,你也会成为传说之一。”李雪鳞笑道,“就是小孩子晚上不肯睡觉时父母讲的那些故事。恶鬼将军这个名号就让给你罢。从战果上说,这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了。现在苏合人的眼中你是黑狼王手下第一号恶鬼。”

    “你别寒碜我了。”

    “不寒碜。你的恶鬼传说还没完呢。张彪,我要你以最快速度整编部队,驰援张松!同时令张松也向你这边靠拢,共同击溃敌人在辽东草原的最后一股力量!”

    “击溃之后呢?事情还不算完吧?‘山洪’不冲垮一两个村子是停不住的。”

    李雪鳞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古人。张彪是典型的外粗内秀,阅历也丰富,不用明说也能领会要紧的关窍。“山洪”并不只是一场战役的代号那么简单。这个名字象征着不可抵挡的自然力量,也隐喻了山洪肆虐之下的惨状。

    当第一道阳光罩住他们两人,李雪鳞笑了。那笑容在金sè的光芒里看起来很灿烂,却让人感到有点苦涩。

    “你比我想象的更了解我。”李雪鳞停了很长时间,似乎是在心中做着激烈斗争,末了,直视着张彪的眼睛道,“我不会改变我的命令,不会改变我的决心,希望你也不要让我改变信念。当然,最后的那些……收尾工作确实超出了军人的职责,你有权拒绝……”

    “我接受!”

    “你不用急着……嗯?你说……你接受?你知道,那些事……”

    “我接受!”张彪也直视着这个看不透的年轻人,“我当然知道你想干什么。如果这是在中原,我不会让你说出这道命令。但这是辽东。斩草除根的道理我懂。”

    “你能想通那是最好。张彪,我也实话告诉你,我要让这辽东变成一个梦想的发源地,要从这儿开始做点事出来。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现在,我命令你全权负责‘山洪’最后阶段的行动——将大兴安岭以东的苏合人赶尽杀绝!”

    原来这就是“山洪”的最终形态!听到李雪鳞以如此狠毒的语气下达种族灭绝的命令,不仅仅是九条赖嗣和高丽人,连国防军的军官们都打了个冷颤。屠城、屠村,大家没经历过也听说过。这个时代就是如此。从**上彻底消灭对手的成本不算高,风险也很小。至少不用担心人体炸弹甚或核生化武器扩散。屠杀一直都在进行着,无论是文明的中原还是野蛮的草原。

    在很多时候,国防军的作风比蛮夷更像蛮夷。这些军官们可以在战场上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将几千敌军逼入死地,全歼,或受降后杀俘;也可以在跟随军长屠灭苏合部落时将那些帐篷里的男女老少砍掉手脚扔在林子里,由野狼帮着善后。

    但眼前的情况却不一样。辽东的苏合晃豁坛部算是个大族,历经战乱还剩有将近二十万人。习惯了量变不代表能够适应质变。这和数量无关。武力灭族,既是对一个民族最残酷的惩罚,也是作为对手的敬意。虽然这些军官们还不能像李雪鳞一样站在还未形成的未来回头看历史,但他们也都知道,这道种族灭绝的命令毁灭的不仅仅是二十万生灵。苏合的传承、风俗、语言,作为敌人的他们可能比一些苏合本族人了解得更为清楚。这是个说不上有多伟大,但也并不卑微,只是如同其他民族一样,想尽力活下去的一群人而已。

    “军长……是不是将苏合人收服比较好?你看,这一战后他们已经无力与我们为敌,我们也正缺兵源……”李雪鳞看向许福海的目光让参谋长感到无形的重压,但他仍坚持将意见说完,“而且,军长,您是天可汗。我个人建议您能表现出足够的气度。”

    李雪鳞静静地等他说完,苦笑了一下:“参谋长,晚了。或者应该说,这是无法避免的结局。”

    “您是天可汗,是苏合人畏惧的黑狼王,是拥有无敌军团的中将!只要您愿意,军长!一切都取决于您!”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可避免——确实,苏合可以同我们和平相处,前提是我们没这么强大,苏合也不是那么有野心,同时南方的大夏可以遏制他们扩张。三方共同维持着平衡。你认为这有没有可能?没错,根本不现实。草原大吗?在我看来很小,小到容不下两支同质的强权。归根到底,这儿的生产能力太弱了。在南方大家可以种地经商来获得粮食和各种物资。但在这儿,我们只有唯一一条途径。”

    没错,仔细想想我们是怎么壮大的,是怎么在敌人的围剿中顽强地生存,短短一年时间就从连偷袭都要看对象的野狗变成可以击退围攻的黑狼,甚至将霸主的喉咙一口咬断。草原上的生产力水平决定了这是个零和游戏的棋盘。如果野狗想同霸主谈和,无异于示人以弱。而当野狗成为新的霸主时,和平共处又成了弱者不切实际的美梦。

    “这是苏合人的不幸。因为他们遇上的不是另一支草原民族,而是我们,有着这个时代最先进头脑的国防军。”

    “这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他们遇上的是草原上新崛起的民族,那么战争不可避免,战后却能够获得和平,就像契丹人那样。”

    李雪鳞有意无意地看了耶律宏一眼,契丹族少年将头盔向下拉了拉,遮住半张脸,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是的,这就是草原上的做法。弱者服从于强者。强者呢,也不会将弱者一口咬死。留着作为鹰犬更加划算。可我们不同。从军事上来说,我需要的是信念一致,坚决服从,在紧要关头也能稳得住的jing兵。大批吸收被我们打残的苏合族显然不合适。血海深仇啊,这需要多少年才能化解!”

    “……明白了,我会在适当时候向您上报清退军中苏合人的方案。”

    “是的,适当的时候。苏合人出现的时机实在不妙。因为从政治上说,我正需要在辽东立足,引入其他民族的人从事生产。你认为一支战败但倔强的民族,要他们改变生活方式会引发什么后果?基于第一点理由,我不能放心带他们去打仗。基于经济上的原因,我也无法容忍他们在土地上从事效率如此低下的生产活动。因此结论就是——他们根本无法融入我的统治体系。”

    张彪听到此处,叹口气,拧着眉头:“你就别绕弯子了,直说吧。其实归根到底就一个理——你想将辽东作为自己的腹地,效仿大夏。苏合人在这儿,就如出现在中京边上,横竖都是个死。”

    李雪鳞今天第二次长时间直视着张彪。虽然相处时间并不多,这个大夏的将军却是最先领悟到自己意思的人,这该高兴还是担忧?

    “张彪,以下命令你务必要执行——尽量将所有尸体运到大兴安岭下,我们与昔只兀惕的分界线处。”

    “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我需要一些界碑。”

    本书首发连续一周多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今天先这样了,明晚看能不能更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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