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雪鳞徒步走在荒芜的戈壁滩上。不远处是一条没有名字的季节xing河流,浅缓宁静。西方地平线的尽头,隐约可以看到随风摇曳的植物,那是片水草丰茂的绿洲。这片土地的xing格就像居住其上的游牧民一样,极端得界限分明,既能如同绿洲般给予客人最隆重的招待,也会翻脸成为吞噬生命的荒漠。

    李雪鳞感到牛皮靴底被硬物硌了一下,抬脚一看,是把苏合士兵扔下的弯刀。他捡了起来,在手中掂了掂,又挥了两下。

    “对不起,长官,我正在点收战利品。请您交还这把铁刀。”一名带着车队在清理战场的少尉跑步上前,敬了个礼。

    “哦,对不起,少尉。”李雪鳞还了个军礼,将苏合人沉重的弯刀扔给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你转告负责的军官,就是说我的命令:不用把所有东西都带走。我们接下来要长途行军,负重越轻越好,能补充消耗就行了。”

    “是,长官!”少尉再次敬了个礼,看看手中那把粗糙的弯刀,还是扔到了辎重车上,紧接着指挥部下去剥苏合重骑尸体上的铠甲。

    “快两年了吗……”李雪鳞还能记得刚才手中那熟悉的触感。两年前的秋天,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就曾用和刚才那把一模一样的弯刀杀了个无辜的百姓。

    真是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开端。

    一名中校参谋在他跟前下马,敬礼:“军长,初步的伤亡统计出来了。”

    “念。”

    “是!此战,我军二师阵亡1755人,重伤546人,轻伤631人,失踪179人。三师阵亡741人,重伤480人,轻伤242人,失踪68人。留在战场上的敌军尸体清点出8872具。”

    李雪鳞没问参谋为什么没有统计出苏合人的伤员,这是国防军的潜规则,而且始作俑者就是他本人。

    中将军长淡淡地点点头:“不错,我军损失在十分之一以下,这个结果和我预想的出入不大。失踪的战士都归入阵亡,不过在这之前仔细找找,人马尸体下还有没有活着的。轻伤员有多少能跟着大军一起行动?”

    “医疗营仍在紧急处理。不过按照以往经验,轻伤的873人中应当有700人左右能再次回到战场。”

    “重伤员现在怎么安排?”

    参谋偷偷看了眼李雪鳞,军长的表情平淡到可以称之为“祥和”,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医疗营已经支起了抢救帐篷,重伤员们都被搬到了那儿。”

    “谢谢,中校,你可以走了。另外去统计下战马的损耗,我授权你统一管理这场战斗中缴获马匹的分配。”

    参谋yu言又止,最后还是屈服于李雪鳞平静外表背后那种令人不安的坚决。敬了个礼,匆匆上马离开。

    李雪鳞脱下皮大衣扔给耶律宏,回头命令一干随从:“走吧,我们去医疗营看看。”

    医疗营画着红十字的白sè帐篷群老远就看得分明。李雪鳞自打开始走上军阀这条路,后勤保障中就着重强调战地救护,甚至有一阵子亲自开班,凭着网络、杂志、漫画上看来的那些三脚猫知识,好歹在军中建立起了比较规范的急救措施。至少那些军医们知道如何清创消毒、如何结扎血管、摘除受损组织,虽然条件十分简陋,国防军的救护水平已经在这个世界上首屈一指。

    但对于重伤员,现有的手段既不能缓解他们的痛苦,也没法把他们从死亡线上救回来。医疗营外躺着成片的重伤战士,几个戴着口罩,穿白sè围兜的军医像市场里的屠夫一样,挨个翻看着。如果觉得那个人还有救,立刻招呼士兵抬进手术帐篷,剩下的就只能当作没看见,任由他们捂着断肢和内脏呻吟。

    “军长来了……”李雪鳞经过之处,那些重伤员只要还能活动,都拼命支起身来向他敬礼。

    耶律宏看到,跟着李雪鳞的高级军官们有的忍不住落泪,有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但中将军长只是腮帮子抽动了一下,便保持着还礼的姿势经过他们面前。脸上仍是那副平静的表情,就连脚步都平稳得让人害怕:每分钟一百步,步幅七十厘米,分毫不差。

    如果张彪在,他会告诉耶律宏,李雪鳞有两种时候最可怕。一种是平静似止水,一种是温和如chun风。后者意味着大开杀戒,而前者则包含了更复杂的意味,没人能猜得透。

    “你们这些白痴!说过多少次了,根据伤势轻重给他们系上布条!失去意识或大量失血的,红sè;意识模糊失血严重的,黄sè;意识清醒失血不多的,白sè!骨折的、皮肉伤的,都给我忍着!”医疗营营长郝彤中校杀气腾腾地叱骂着来帮忙的士兵,同时手下不停,飞快地处理伤势。

    “这个是……妈的,肝脏已经被戳烂了。没救了,拉下去。下一个,快送上来!”

    两个抬着伤员进来的回鹘士兵一听,跪倒在地,砰砰磕着响头:“郝营长,郝大夫,求你救救我们连长!他在家还有妻子和孩子!大家都说您是华佗再世,您发发慈悲吧!”

    郝彤红着眼睛冲他们吼道:“老子不是神仙!救得回来的肯定救,救不回来的别占着位子,趁早投胎去!”

    “你!你不救他,我们连长就是死在你手上!”一个士兵跳起来,拔刀架在郝彤的脖子上,“立刻救他!你不是连肠子流出来的人都救得活?快!不然我杀了你!”

    郝彤像是没有听见,专心替刚送来的伤员洗净肠子,切除坏死部分,回纳腹腔后缝合伤口。

    “你……去死!”

    回鹘士兵想要挥刀的手像是被铁钳攥住了。回头一看,是个高出他半头的将军,再数数肩上的金星,不多不少,一共三颗。

    “收起你的武器,到帐外等着,下士!”李雪鳞蹲下身检查了那个回鹘连长的伤势,摇摇头,“郝大夫说得没错。把他也一起抬出去。”

    “可是,可是他还有气,还在动啊!军长,他还活着!”

    “这是命令,下士。”李雪鳞不再看他,走到郝彤跟前,“我来帮忙。”

    郝彤头也不抬,用下巴指了指:“草木灰水在那儿,洗了手再过来。”

    李雪鳞走到随从们跟前:“许福海,你去负责清理战场和jing戒,吃过晚饭我们走一段再扎营。其余人都向医疗营报到,一起救治伤员。耶律宏,哲伦,你们俩不用替我护卫了,去外面帮忙吧。”

    说完,中将军长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换上医疗营的口罩、帽子和围兜,用草木灰水仔细洗过手,回到郝彤身边。

    “帮我按着这儿。他一只肾被扎穿了,切掉后有可能活得下来。”郝彤扔过来一包粗糙的刀剪,“腹腔止血我来做。他左手的伤**给你处理。”

    李雪鳞将勾针穿上在沸水中煮过的棉线,开始缝合那道有一尺长,深可见骨的伤口。好在动脉没事,毛细血管会自己收缩止血。但是断了的肌腱和神经肯定接不回来了,这名战士伤愈后也很难再回到第一线。

    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进行手术,伤员痛得在木板床上抓出了深深的凹槽,手指甲也翻起脱落,但身体自始自终没有动一下,也没有叫过痛。

    “行了!抬走,下一个!”郝彤话音未落,一个满脸鲜血,不断抽搐着的伤员已经送了过来。

    “颅脑开放xing损伤,脑膨出,脑组织破碎,脑脊液流出。这个没救了!抬走,下一个!妈的,你们都已经装备了头盔,怎么回事!快!把下一个送来!”

    新送来的伤员捂着肚子直流冷汗。郝彤二话不说,一刀下去,血从腹腔里喷出来,浇了他满头满脸。

    “脾脏破裂、肾脏破裂……好在都是一边的。”郝彤塞了些消过毒的布条将血吸干,仔细检查后松了口气,“小子,你运气不错。被马踩的吧?如果踩在另一边就完蛋了,神仙都救不了你。是汉子的,别动。”

    伤员从喉头发出些声音,便这么硬挺着。但一转头,却发现手术床另一边帮着cāo刀的竟是位中将!

    “叫你别动!想死?”郝彤把伤员按回床上,命令李雪鳞,“我先处理肾脏,你把脾脏的血管结扎了再摘除。”

    李雪鳞应了一声,在伤员肚子上又划了一刀,将手术区域扩大些,和郝彤头碰着头一起鼓捣。

    “军长?”送伤员来的士兵这时也发现了他的身份,吃惊得手足无措,“这种事您怎么能……这,郝大夫他……”

    “这儿是军医们的战场,士兵。每次我们打完仗,就是他们战斗的开始。”李雪鳞平静地说道,“红十字下,医官最大。”

    郝彤苦笑了一下:“嘿,说说而已。咱们能救的人其实少得可以。重伤员十个里头有一个能活下来就是烧高香了。军长,我一直记得你说过有抗生素,有麻醉剂,有输血,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弄出来呢!不少人手术都已经成功了,最后死在了伤口感染和失血过多上。你知道我们这些军医看了是什么心情?窝囊!真他妈恨自己无能啊!”

    “你们做得很好。会有的,郝彤,一切都会有的。”

    李雪鳞从腹腔里取出块碎肉扔在一边。那是伤员的脾脏。他四下看了看,摘下口罩和手术帽:

    “好像已经没有重伤员被送来了。郝彤中校,你已经尽到了你的职责,现在我必须去尽我的职责。”

    自李雪鳞进手术帐篷,中校医官郝彤第一次抬头看了他:

    “那些重伤员……?”人称“生死判官”的军医声音居然在发颤。

    李雪鳞点点头,像来时那样平静地走出帐篷。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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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截至目前,1026名重伤员死亡352人,紧急抢救后住院观察的471人,还有从轻伤转过来的43人,这儿是246人……”见又有个人被抬了出去,上尉军医疲惫地改口,“现在只剩下245人了。”

    “谢谢,上尉,请你离开。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你们军医不应该看到的。”

    军医敬了礼,一溜小跑地走了。他很清楚接下来的场景。李雪鳞说的没错,那不是军医应该看到的。

    两百多名重伤员躺在地上。尽管是匆忙搬运到这儿,担架手们还是下意识地将他们停放得整整齐齐,形成一个方阵。李雪鳞罕见地穿上了那套黑sè重甲,手中提着四尺大剑站在方阵前面,像是在进行阅兵。

    “向你们致敬,勇敢的战士。你们可以不用还礼。”李雪鳞立正,手臂平举,剑尖向上,剑刃竖立在面前,并保持了这个姿势足有一分钟。这是国防军最高规格的军礼,一般只用以向军旗、烈士、军队最高司令官表示敬意。

    虽说他有言在先,能动的重伤员们还是用各种力所能及的姿势还了礼。即使已经一只脚踏进黄泉,他们仍然是一名军人。军人,就有军人的行为准则。

    李雪鳞拄着剑,声音平和:“我不想向你们隐瞒。相信大家也很清楚,身上的都是致命伤,半个时辰内,你们中的半数会死。剩下的人也撑不到我们晚上开拔。而在出发之前,我希望能将牺牲将士的后事料理一下。我勇敢的战士们,你们相信我,跟随我,因为我许诺给你们胜利和光荣。现在,因为你们的牺牲,胜利已经在我们手中,那剩下的就是由我亲手送你们上路。相信我,不会有太多痛苦,这会让你们在最后时刻保留一个好汉的尊严。”

    他走到前排左起第一位伤员前面,将剑尖轻轻抵上那个回鹘人的心口。

    “你叫野利得勒?”李雪鳞扫了眼他胸前的名牌,“你希望让谁来收割你的灵魂?是你的天可汗,还是死神?”

    那个叫野利得勒的少尉拼命睁开眼,看着李雪鳞,笑了笑。

    “谢谢,野利得勒少尉。愿勇士的灵魂得到永恒的安宁。”

    大剑猛地插进心脏时回鹘人抽搐了一下,之后,他露出满足的微笑,闭上了眼。

    这个简短的仪式重复了一次又一次。阿史那哲伦直看得手脚发凉:“大哥他……”

    “你不懂,大哥他也是不得已。”耶律宏看向李雪鳞的目光中有崇敬,也有嫌恶,“这些伤员我们带不走,就算跟着上路也马上会死。既然已经没救了,让他们早点解脱,这是大哥……天可汗的慈悲。”

    “可是……你知道,这样一来就是大哥杀了他们,这些战士的朋友和族人……”

    “可能会有些人想不通。但是你看,”耶律宏指着渐渐围拢过来的士兵们,“他们有谁看起来在怨恨天可汗?”

    围观的士兵大多用各自的语言念了几句祷词后离开。战争从个体的结局上说无非生存与死亡两种。他们并不是被强征入伍,而是生来就必须作为一名战士活下去,志愿加入李雪鳞这场逆天之战。尤其是对于军中不少人来说,老死在病床上才是真正的耻辱。没有战死沙场已经是遗憾,但能被天可汗——传说中的黑狼王亲手结束生命,某种意义上说倒是个不坏的结局。

    “其实我能理解大哥此时的心情。以前我有个好朋友,一起打猎时被野狼撕开了肚子。如果放着不管,他能多活一两个时辰,但会非常痛苦。最后我……”耶律宏拍拍阿史那哲伦的脑袋,“希望你别遇到这样的为难事。”

    “可是……那些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大哥怎么办?”

    耶律宏吃惊地打量着突厥族少年,摇摇头,语气不是很确定:“大哥他……这是他的选择。他是黑狼王,是天可汗,是战无不胜的将军。我想,我们不需要替他担心。”

    送行仪式只用了一个小时。因为很多伤员撑不到李雪鳞过来,已经先走了一步。

    “辛苦你了,长官!”许福海帮着耶律宏他们撑住虚脱的军长,替他摘下头盔。穿着足有百斤的重甲站一小时,换成普通人早就昏了过去。

    “军长,这是……”许福海觉得手上湿漉漉的,仔细一看,头盔里满是水渍。

    “没什么,出了点汗。”李雪鳞伸手在额头和脸上抹了一把,平静地吩咐道,“把他们的名牌军衔剪下,尸体火化。然后和武器一块儿埋了。苏合人的尸体也收拾一下,摆放整齐,等他们的军队回来认领。完事后二师三师就分头出发吧……你说墓碑?”天可汗李雪鳞沉默了一会儿,抚摸着黑沉沉的大剑,“……不用刻碑了,他们都在这儿呢。从今往后,一直都在。”

    本书首发草木灰为碱xing,可用来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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