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夏中京城,这座有着百万人口的特大都市,往年元月总是热闹非凡。从腊月的尾巴开始,除夕、新chun、元宵,连续的节ri综合症要到正月二十五以后才会渐渐消退。但今年的京城相比以往却显得很是萧瑟。官府施放的烟花自然是看不到了,连百姓们自发组织的灯会都被勒令取消,甚至放个爆竹都有可能引来差役。

    这倒也事出有因——有一路苏合骑兵从张家口突入,边扫荡沿途村镇边向着京城扑来。最近的一次目击说已经到了不足百里开外。这支军队遇到大股夏军就绕道而走,如果来的是小部队,三下五除二就砍杀干净。缺吃的了,去夏人庄子里杀人抢掠;缺兵器了,逼着夏人铁匠用农具打一些出来。中原腹地的百姓和官员已经百年没有遇到战事,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只能祈求老天别让自己的家园成为下一个目标。短短一个月,这两千苏合骑兵已经造成了十余个村镇被屠,死伤百姓三万余。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逃难的人流。

    “父王……晋王手下兵马是干什么吃的!”李毅用八百里加急公文抽打着黄花梨桌子,咆哮声响彻偌大的殿堂。

    “不过两千人!十五万大军连两千人都堵不住!枉费我们供给了那么多军粮兵饷!此事决不能善罢甘休!”

    这支奇袭军队就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做着内圣外王,垂拱而治美梦的李毅脸上。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竟然很难调动留下的禁军去执行那些自认为英明无俦的命令时,怒气更是不可遏止。好歹用圣旨压了下去,那些将领却无视于他“四面包围,一举歼敌”的计划,只是从中京开始构筑起防线,慢慢向前推。

    等李毅发觉不对亲自去催问时,那些将领倒也老实:“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为今之计,只能守住国之要害,等大军回援。”

    “废物!这些吃饷的都是废物!”李毅扔下皱巴巴的公文,跌坐回椅子穿着粗气,“待此间事了,非拿几个领头闹事的开革问罪!”

    已经成为铁杆盟友的董仆shè陪着笑脸道:“世子息怒,那些武将老成持重,能护得京城无事也算是有点微功。乡野荒地,苏合人要肆虐便由得他们肆虐一阵。等大军回援,任他多少蛮夷宵小,一举扑杀了岂不更好。”

    “哼!”李毅仍是气愤难平,却也不能不卖堂堂从一品仆shè的面子。挥挥手,示意此事揭过,换个话题:

    “去燕州宣旨的钦差回来没有?”

    “卢大人刚回来,刚才廊上遇到他,还说了几句话呢。”

    “哦,燕州那边怎么说?”

    董尚华自然知道李毅想听什么:“据他说,费大人对于得授北面招讨使一职深感天恩浩荡,立誓尽心为国,死而后已。洪将军受封北面行营大都督后立刻整饬燕州防务。现在城内五万大军都听候调遣,足以应付突变。”

    “好!不枉了我在陛下面前极力保举,果然是值得托付之人。”李毅为这个连ri来仅有的好消息长出一口气。虽然派去的那两人一个都没回来,但铁鹰是不用说了,另一个估计也是留下监视费洪二人。

    只要燕州这颗钉子掌握在自己手里,晋王的十五万大军就得扣掉五万,而且想要回来也没那么容易。

    接下来的几天,在新消息传来之前,李毅的心情一直非常好:

    谁说我不懂运筹帷幄了!李雪鳞那个没学识的野小子都能做得到,我这从小饱读兵书的晋王世子岂有比他更差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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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毅儿这孩子,居然做下这种事!唉!”晋王扶起背着荆条,跪在冰冷石板地上的费泗和洪飞扬,握着两人的手道,“老父养儿不教,让二位大人受了这许多委屈,该死!当真该死!”

    新封的北面招讨使和北面行营大都督一听这话,立刻又跪了下来,边磕头边告罪:“王爷折杀我等了!我二人不敢违拗乱命,害大军险些后路不保,死罪!死罪!”

    齐楚对这难得的“负荆请罪”活剧倒是不以为然,撇撇嘴,心里道:“在这儿的人都不该死,该死的人也不在这儿。演给谁看呢。”

    但这儿毕竟是辽州,不是一切以效率优先的国防军大本营。“礼尚往来”的戏码仍在一场又一场加演:

    “这次能平安解了燕州之危,二位大人功不可没!来来来,请上座。”

    “不不不,这如何敢当!下官仍是待罪之身,怎能与诸位功臣比肩……”

    “请上座……”

    “不敢当……”

    “……这还有完没完了。”齐楚摇摇头,出列道,“二位大人也别争了。要不是你们里应外合,和那边虚与委蛇,哪能兵不血刃就将燕州的jiān细拿下。燕州不失,大军就有了支撑。不但王爷记你们的情,我们军长也托我致谢。”

    李雪鳞托他致谢什么的纯属胡诌。燕州被李毅抢去的消息还没来得及送出,转眼间这个后方最重要的城池就已经物归原主。

    有道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李毅的圣旨是送到了,费泗和洪飞扬也老老实实接受了封赏,那些留守燕州的将士当着钦差的面更是副上得刀山下得火海的忠勇。但晋王只是派了一万兵马南下,打着押运粮草的旗号。在郊外遇到了费泗的那个亲随,得知了情况后,带队将军亮了一下身份,燕州城八个门便彻底敞开,随便他从哪个进。不但如此,原本应当站在城墙上对他们放箭的士兵倒抢着做先锋,冲进刺史府就要揪出“叛逆”,立头功,拿赏爵。一路上见人就杀,可怜那些下人差役,机灵的赶紧躲了,剩下的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就成了刀下鬼。

    燕州留守的五万人和前方的士兵都是并肩作战过,在一个锅里吃饭的战友。现在同袍在前头打仗,后面却有人要拆台,士卒们早就恨得牙痒。为了保护费泗和洪飞扬不被人先下手做了,燕州城里的将校都没敢告诉下面这两人其实是阳奉yin违,以至于燕州和平解放的头号功臣差点被自家人给砍了。

    费泗和洪飞扬两个也是早有准备,听到城门那边有些动静,连查证都来不及就拽着辘轳绳逃到后院井壁上的密室里。李毅派来的那个密探重伤之后行动不便,竟困在梁上连同整座刺史府被一把火烧得干净。

    井下刺史和井下将军在冰冷的石室里,听着头顶上乱兵在府衙里杀人放火的声音又是惊惧又是冻饿,哆嗦着等上半天,见没动静了,趁夜sè溜到那个带队将军营里。两人是朝廷命官,被乱兵打死倒没什么,但投上门来就必须保证他们安全。于是那支万人大军返回时除了该押运的粮草,还捎带了两个正五品文武高官。

    “齐校尉言重,言重。”大冬天的穿单衣演“负荆请罪”那么久,费泗一介书生,早就冻得牙齿打架,“这,这都亏了王爷遇险不乱。我等,我等何功之有……有……阿,阿嚏!”

    费泗一个喷嚏提醒了众人。看看两人都在瑟瑟发抖,晋王一拍脑袋,歉然道:“二位大人快些去更衣,别着凉了!老夫已吩咐人备下了些小菜水酒,给二位压惊洗尘。军中简陋,可别怪老夫慢待。”

    “哪,哪里……阿嚏!”鼻涕吸溜吸溜的北面招讨使和北面行营都督如遇大赦,磕了两个头后匆匆起身,赶紧去后院烤火。

    两人一走,晋王刚才还堆满笑容的脸sè立刻板了下来。坐回正中间的帅椅上,问齐楚:“发生这许多变故,你家军长怎么说?”

    “回王爷,古北、喜峰遇袭的情报应当已经送到军长手上。但路程耽搁,我还没接到新的指示。至于敌人突入张家口,我军对此无能为力,请王爷见谅。”

    晋王听到这里倒松了口气。要是李雪鳞真打算借着追歼敌军的名号深入大夏,这可比区区几千苏合人可怕多了。

    “齐校尉可回报你们军长,就说这边虽然吃紧,却也不能让他一个人顶缸。待得眼下的风雪过了,孤王便提点大军前出四百里,与他两面夹击!”

    齐楚刚想说几句客气话,外面却传来一阵喧哗,随即,有个风尘仆仆的游骑被卫兵领了进来。

    游骑兵向众人扫了一眼,径直走到穿着国防军制式军装的齐楚面前站定:“您是齐楚上校?”

    “是的,少尉。”

    “口令?”

    “中石油。回令?”

    “垃圾股。口令无误,请出示您的身份证明,长官。”

    齐楚掏出挂在颈中的一块铜牌,上面镌刻着他的姓名和一串阿拉伯数字。游骑兵先是核对了各部分代码,又用约定的算法确认了验证位,最后将铜牌放在模子里校验了大小,点点头,还给齐楚,并送上一个封蜡上盖着钢印的黑sè木筒和一块小木片。

    “长官,这是最新的命令,绝密级,看后立即销毁。收据在这儿,麻烦您签收一下。”

    在场的都是大夏顶尖的军官,平时也有密令往来。但都没见过这么多有趣的校对方法。好奇的旁观者中不少都是去年冬天那场大战的参与者,早就听闻李雪鳞治军严格,花样繁多,看了倒也不觉得怎么。那些新补充进来的却是矫舌不下——这些步骤里,口令都是来自李雪鳞那个时代的词汇,被八百年前古人蒙对的可能xing绝对是零;算法验证来自于二十一世纪随处可见的条形码,但外人就是看不明白;铜牌的规格校验倒是自古就有,但都是用来分辨私铸钱,军中一贯凭肉眼看个大概;签收制度便于存档和复查,也能落实责任。短短一分钟里就有了这许多名堂,两个当事人还做的熟极而流,北面那支军队平ri里的规范和纪律可见一斑。

    “谢谢,长官。”游骑兵接过齐楚签上名,摁了指印的木片收好,敬个礼,“军长还让我口头转达他对您的谢意,长官。军长说,您的价值抵得上一个师,他很高兴能与您共同作战。”

    齐楚还了礼:“向你致敬,少尉。请转告军长,能为他工作是我的荣幸。”

    虽然游骑兵临走时还是向各位大夏军官敬了礼,但其中却没有丝毫他与上校联络官对话时的敬意。这再次提醒了晋王,李雪鳞的军队去中原化有多彻底。尤其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游骑兵迷彩斗篷下前半个头皮光溜溜的,只有和尚和胡人才会把受之父母的头发说剃就剃。

    骁勇的胡人一旦被严格的军纪约束,将会产生一支什么样的军队?这个答案苏合人已经十足领教过了,并且很快就要呈现在大夏面前。

    在众人的注视中,齐楚看完了密信,随即放回木筒,扔进火盆。

    “齐校尉,信中有没有什么可以告诉老夫的?”晋王不乐意归不乐意,但又实在想知道密信内容。李雪鳞那儿来的消息,无论是作战计划还是敌情通报,每次都有些匪夷所思。渐渐的,期待新的信件成为晋王与几个将军兼具了工作和乐趣的ri常行为。

    “哦,当然。这封信的内容不少与贵军有关。首先就是——王爷,请您取消大军前出四百里的命令。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战役结束,贵军的职责是坚决防守,打消敌军南下的冒险企图。不但要守住燕州和辽州,还要堵死喜峰、古北、张家等各处山口。虽然贵军有十五万作战兵力,但要完成这个任务也不轻松。军长信中说,贵军能不能防守到底关系到数百万中原百姓的身家xing命,请务必寸土不让。”

    一番话说得自晋王以下,一干将领心头热乎乎的。什么大军前出四百里,这个决定大半是为了大夏王朝的面子,实则大家伙心里都在打鼓。没想到李雪鳞如此善解人意,竟免了他们的苦差事。不少人心中对他的印象分又打高了一点。

    晋王欣喜一过,随即察觉到不对劲:

    “等等!那……你们军长已经有了可与苏合人一战的大军?一个多月前他在辽东不是还只有万余人马?”

    “确切地说,截止这封信送出,我军在辽东的作战人员总数为一万五千,近期也没有增派部队的计划。”

    “疯子!”少了一条左臂,伤愈后脸白如纸的左克平摇摇头,“一万五对十一万,李阳朔简直是个疯子!那可是苏合人!你们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赢过八倍于己的苏合jing骑!”

    “确切地说,是七点三倍。”齐楚好心纠正道,“判断是否能获胜,这是军长的决策。研究怎么获胜,这是参谋部的工作。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完成每一件任务,确保胜利到来。所以苏合人有十一万也罢,一百一十万也罢,只要军长说要打,那我们就一定会发起进攻。”

    “疯子!”几乎所有的夏军将领都对这种近乎自杀的行为摇头叹息。相处时间长了,大家对这支不要一文粮饷,反倒帮着打仗的军队多少有些好感,尤其对方的首领和高级军官还是汉人。谁知打了几场胜仗后居然被冲昏了头脑。一万五挑战十五万,这个赌局赔率再高都开不起来。

    晋王也有些动摇,沉吟一会儿,道:“齐校尉,你是否能代老夫劝劝阳朔?此事太过凶险。与苏合人交兵也不一定非要立时三刻分出胜负,咱们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如何?”

    以他的xing格,能说出这番话来已是破天荒了。何况若说对李雪鳞忌惮之深,晋王是在场中人中头一位。可齐楚丝毫不领他的情:

    “王爷,我可以转达您的意见。但此时命令应该已经传达到了各个参战部队,更改的可能xing微乎其微。另外还有一点要说明的是,我军除了在辽东要发起一场大规模进攻,也将对派兵南下的昔只兀惕部进行惩罚行动。请您在张家口附近准备些粮草,预计一个半月后,即四月下旬将有部队前来接受补给。”

    “你们……”

    “军长说了,一是群狼食虎,二是田忌赛马,三是大纵深作战,我们这次要玩的招数都不算新鲜。”齐楚说到这里,笑了,那种象征着死亡的灿烂笑容和李雪鳞简直如出一辙,“虽然不算新鲜,但会非常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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