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费泗的当庭述职让满朝文武摸不着头脑了。原本以为开chun之后苏合人会趁着夏朝援军还未到齐,全力进攻燕州,届时必有一场苦战。最乐观的估计,可能敌人一时三刻不会攻城,但chun季纵马劫掠总是少不了的。谁知不但燕州城下风平浪静,据斥候回报,燕州一直到辽州这五百里地,连苏合人的影子都没见着。最离奇的是,就连辽州城也不是如想象中有重兵把守。似乎让夏军血染桑树坡的数万jing骑都缩回辽东老窝了。

    这个消息太好了,好到让人不敢相信。就像你一回家,发现屋子里金银堆到天花板,砸也能把你砸扁。满朝文武惊疑不定,但费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恶鬼将军之类的流言是万万不能在这种场合端上台面的。除此之外又没有更合理的解释。苏合那边的汉人逃奴也是七嘴八舌,没个准。但有两点大家都提到了。一是传说中的恶鬼将军已屠灭大小十几个苏合部落,杀了至少四万人,整个辽东人人自危。二是可汗朝鲁大发雷霆,调兵马遍搜方圆千里,却一无所获。总结起来其实就一个结论——苏合晃豁坛部被不知什么人狠狠打痛了。不但痛,还伤了军心和元气。试想,一旦大军开拔南侵,后方妻儿老小立刻就会莫名其妙成为刀下鬼。这种情况下就连可汗也调不动各部落的兵将。敌人一战下燕州,蚕食华北的战略企图纵使还未破产,至少也给了大夏朝三五年的喘息时间。

    辽东不敢动,燕山那边也不敢动。桑树坡一战,昔只兀惕部损失惨重,没有近十年的修养恢复不到战前的水平。阿拉坦乌拉和哈斯巴根一看朝鲁把主力缩了回去,自然也不会傻到给他守空门。燕州城里大军十多万,单独收拾他们还是绰绰有余。杀头生意有人做,赔本买卖无人问。这道理,放之四海皆准行。

    所以费泗在小皇帝和各位大臣面前的结论就是,苏合留守两部暂时无力进攻。大夏朝近十年来最大的一次危机竟以这种虎头蛇尾方式收场。

    消息被好事之人传开,小老百姓对此是欢天喜地,街上爆竹声不断,家家门口贴花纸。朝堂上的人jing却嗅出些别的东西。虽不能明言,但若是北方正崛起一个比苏合更强悍的霸者,对于朝廷可不见得能放下心来。

    这种事,大家心里明白就行了,没人会说出来触霉头。可气氛骗不了人。不说愁云惨雾,紫霄殿中至少是比平时更yin冷一些。

    当然,也不全是坏消息。因大败亏输,晋王上表留守běi jing。众人都知道,好面子的王爷要是现在回朝,在人前无论如何都摆不起架子了,气势上见人矮三分。非得憋足力气打个胜仗扳回一局不可。

    这个中书令素来独断专行,偏偏又把大臣们吃得死死的,个xing还特别方正。多少人手脚不干净或者办事不力被他揪住,都敢怒不敢言。此时老虎主动离山,猴子猴孙们怎能不高兴。李毅隐隐也有些乃父之风,毕竟年纪轻,阅历浅,有些事看不透,好糊弄。不说别的,光在新增的市易税上大家就没少拿下面的孝敬。晋王虽然痛斥这种杀鸡取卵的行为,但现官不如现管,中书省看准了大军撤不得,又急需粮草的尴尬,上下大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苦经。晋王若是还在朝中或许能强行废止,可现在一来败阵气短,二来要粮手软,三来难以责众,四来还有自己儿子在里面掺和着,也就无可奈何。

    那天晚上,李毅在王府摆了酒,宴请费泗,还将中京城里文名卓著的老夫子们请来作陪。感动得这位号称“北地第一才子”的燕州刺史浑身骨头轻了三两。这几年为防着苏合人,他少不得和各种乡绅土豪周旋,一肚子圣人诗书都压着发了霉。

    “……故而,蛮胡夷狄,加之以刀兵,勿如宣之以教化。圣人微言大义,但能理解得一二,便可视为兄弟之邦,永为友好。我中土文采风流,当以己之长克人之短。这打打杀杀的,能少则少。劳民伤财,动摇国本。”中京士林领袖的王德山老夫子借着三分酒意,摇头晃脑起来。

    “先生此言甚善。”费泗心情好,多喝了几杯,脸上已一片cháo红,“学生在北地三年,亲眼所见苏合人去而复来,做下那禽兽不如之事。战之不胜,和之不宁,只知恃强凌弱,丧尽天良。”

    “虽是夷狄,吾尝闻其人也知忠孝,并非不可理喻。那北方苦寒之地,缺衣少粮,食则腥膻,难免戾气太盛,刚猛有余。克至刚,非至柔不能胜。是故人有刀兵,我有大义。刀兵可逞一时之威,大义方为万世之基。”

    这一番话说出来,席间众人个个点头称是,把王德山大大捧了一回。

    “先生学贯五车,果真出言不凡。所以至刚则不能持久,胡人难有百年之运,不外如此。”

    王老夫子听得镇守一方的刺史也附和自己,大乐,捻须笑道:“然也。与其兴发甲士数十万,何如遣大儒十人。国可安宁,民可轻赋,还能多个永为藩篱的友邦。”

    费泗一听此言,酒气上脑,一拍桌子道:“好!学生不ri就回燕州,可否劳动几位先生一同前往,共建此不世奇功?”

    他倒也不是故意抬杠。一喝多,神智不清醒,顺着王老夫子的话头便这么下来了。但此言一出,前一刻还欢声笑语不绝的厅堂立时变得死寂。

    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北地第一才子”还没觉得异样,醉眼朦胧地端起酒杯,敬王德山道:“先生能有这番为国为民之心,学生无以为谢。水酒一杯,先干为敬。”说罢,一仰脖,把空杯子拍在桌上。

    王老夫子拿着杯酒,猪肝sè的脸不知几分是醉意,几分是尴尬。喝也不成,不喝也不妥。

    李毅一见场面要失控,心中暗骂费泗不长脑子,笑着打圆场道:“白川居士所说颇有纵横古风,但要行此策,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却也急不得。一旦时机来到,便能化干戈于无形。费大人久镇边关,心中未免急切了,倒也足见忠君体国。”

    轻轻一句话,把件事揭过了,两边都不得罪。但气氛闹僵之后已不复最初的融洽。众人都觉没趣,又谈笑了一会儿,纷纷告辞。

    走出王府大门,一个中年士子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挖苦道:“什么‘北地第一才子’,在燕州待了几年,倒和胡人一般粗鄙了。”

    此话传到王德山耳朵里,老夫子愣了下,叹一口气,低着头,背着手,独自一人走远了。

    王府里,宾主二人来到花厅,下人们奉上清茶供解酒。

    意识到自己做了何等傻事的费泗早已出过几身透汗,酒意去了大半,不住向李毅告罪。

    “费大人不必拘谨。王老夫子毕竟久居首善之都,说的也未必都妥当。”世子抿了口茶,摆摆手,“若是对蛮胡仅凭大儒十人就能消弭兵灾,太祖文才武略,早就做了。何必把这微末功劳留给我等。”

    稍停片刻,见费泗也松了口气,又道:“夷狄生xing贪婪残暴,为我朝百年来大患。先帝在世时,和而又攻,攻而复和。看似反复,其实双方讲和不过为了休养生息,继续打仗罢了。大军不到就能让苏合人拜服上贡,那是茶博士们编的小说。无知小民信之尚可,费大人守御一州,自然知道实情,一笑置之可也。”

    费泗点点头。他在燕州这么多年,几次亲历苏合人打草谷。事后再去那些村庄,惨如地狱的景象能让他几天吃不下饭。

    李毅见火候已到,淡淡问道:“费大人今ri在朝堂上所说,确实大快人心,但其中是否有些蹊跷?无端端的,苏合人为何退兵?说是有一支兵马在辽东直捣其后方,可有凭据?此事关系国家存亡,万万开不得玩笑。”

    刚放下心来的燕州刺史悚然一惊,端着茶盏呆了片刻,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此事说起来或许有迹可寻。”

    “哦?”李毅眉毛一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当ri桑树坡大战,我军曾有数千骑兵万军丛中直冲敌营,击杀辽东敌酋。”

    李毅点点头,这事他当然知道。得知李雪鳞发起决死攻击后被大军追杀,自己还暗暗高兴了一阵。几十个人深入敌人腹地,不死可真是没天理了。

    “王爷和诸将猜测,那袭扰敌后的军队,或许正是张将军和李校尉所率。”

    “嗒”,一声轻响,官窑青瓷的茶盏被盖子砸出个冲口。费泗看着世子将手中物事交由下人撤了,再望向自己时,那笑容竟让他觉得有几分狰狞。话语中也多了几分咄咄逼人:

    “照费大人所说,可是得了什么证据?”

    “这……辽东大乱的消息都是些逃奴带回,那些被荡平的部落个个无人生还,留不下物证。只是苏合人最后损失的一个部落拥兵四千,人口两万有余。且有两千jing骑被尽歼于野战,绝非马贼流寇所能为之。更北方的蛮夷连钢刀都打不出,断然没这个本事。”

    “那也不见得就是张将军他们的功劳。据报,斩杀敌酋后,那支奇兵只余数十骑,还被几千大军追杀。不过几个月工夫,安能拔寨破阵,神勇如斯?”

    “世子所说甚是。但王爷得报后曾言道,李致勇每每想人所不敢想,为人所不敢为,除了他,也没别人能把辽东搅得天翻地覆还无迹可寻。不过此事毕竟无凭无据,是以ri间不敢妄言,有侮圣听。”

    李毅沉默了。过得一炷香的功夫,起身拱拱手道:“费大人远来辛苦。天sè已晚,今ri就留宿此处吧。适才多饮了几杯,酒后胡言,费大人万勿放在心上。”

    费泗听出世子话中有话,隐然有jing告之意,不敢再说。客套两句,便随下人去沐浴休息了。

    花厅中只剩下李毅一个人,所有仆佣都被他远远赶开。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来回踱着步,忽而低声咒骂,忽而咬牙切齿,忽而冷笑,依稀能听得见的只有反复出现的“李雪鳞”这个名字。

    杀了他,这个人迟早会成为心腹大患。一旦有机会千万要杀了他。我会做得很干净,然后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要让他知道,他一个乡下来的野小子,永远不是我王子的对手!我不但要让他死,还要让他身败名裂,被万人唾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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