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坦之岂是平庸之辈,受了谢安的奚落神色如常,其实他是爱极了这幅画,想据为己有,不便开口罢了;所以故意递个话头给韩暮他们接。

    韩暮亦非善类,闻弦歌而知雅意。开口便道:“既然王大人这么看得起我们小辈,这幅画便送给大人闲暇时解解闷,只要能解得大人一丝一毫的公务疲劳,此画也就建功了。”

    王坦之尚未开口,便见谢道韫眨巴着眼睛道:“韩暮你倒是会做人情,人家画的主人都没同意,你倒是慷他人之慨,大方的很。”

    韩暮抓耳挠腮,也觉得自己这主做得大了点。王坦之恳切的看着张彤云,目光中充满期待。

    张彤云暗暗叹了口气,原本是想将此画珍藏起来,以作纪念。

    但韩暮话已出口,她无法驳韩暮的面子,横了韩暮一眼便道:“难得世伯喜欢彤云拙作,世伯不嫌彤云画技粗鄙,是彤云的幸运呢。”

    王坦之心愿得偿,笑的脸上的皱纹一条条伸展开来,忙不迭从谢安面前的案几上抽过画卷,上下打量几眼,慢慢卷起,小心翼翼的交给带来的随从,叮嘱他收好。

    众人眼巴巴看着他不动声色将这一罕有的精品纳入囊中,目光中俱是悔恨、鄙视和愤怒;悔恨的是自己怎么就不先下手为强;鄙视的是王坦之卖老面子,下套给韩暮钻;愤怒的是韩暮这小子居然就直接钻进套子里,让这老狐狸得逞。

    谢安手点韩暮道:“你这小子,好好一件宝贝就这么拱手送人,你要送人也是先孝敬义父我啊。”

    庾希也道:“难为我还这么卖力的夸你们,见面礼都不给我,早知如此,我夸得那么起劲干嘛?”

    王坦之见势不妙,忙叫那持着画的随从先行回府,到手的鸭子在教这帮人给弄飞了,那可就后悔莫及了。

    众人见事不可为,只得作罢,开始品论刚才那副作品,均谓之诗画字三绝,人间少有,怕是以后再也没有这等好作品问世了。

    谢张二女得到主流艺术圈的好评,有些受宠若惊,有些惶恐。唯韩暮怡然自得,沾沾自喜。

    张玄再也忍不住了,赫然站起道:“诸位,我怎么搞不明白,明明是我家小妹画工精细,谢小姐书法超卓,才有此精品问世;这韩暮不就写了首歪诗么?在座各位无论是谁写出来的诗作也不比这韩暮差吧。再经谢小姐妙笔誊撰,不比这首好?至于如此追捧么?”

    众人闻言,都愕然的盯着张玄。

    韩暮大翻白眼,自己呕心沥血、苦思良久才写出的诗句,道张玄口中变成了歪诗一首。这首诗虽称不上顶级大作,但起码也是首中规中矩的好诗啊。韩暮忽然间明白了谢道韫不喜欢张玄的理由。

    张玄的家世、人品、武技均是一流,但文采和胸襟却相差甚远,甚至可以说是不入流的。谢道韫喜欢的是谢安一般的各项品行俱佳的人物,在这个参照物下,张玄拍马也赶不上。

    韩暮又忽然有些窃喜,谢才女终将落入己手,那岂不是说明自己和谢安也差不多了么?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啊。

    众人均以为韩暮受此羞辱会发作起来,然而看韩暮的脸色反而思索中带着笑意,均想:此人若不是胸襟宽广如海,那便是白痴一个了。

    张彤云睁大美目不可置信的看着张玄;她没想到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大哥,为什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如此有**份和水准的言辞来。再看韩暮,微笑面对张玄的羞辱,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差距不言自明。张彤云有些替哥哥悲哀。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里,张玄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其实他平日对人也不是这么刻薄,只是这韩暮夺了他的梦中仙子谢道韫,现在又和自己最喜欢的妹妹搅在一起,从妹妹看韩暮的眼神里自他绝对看到的是一种超乎友谊的意味在里边,这叫他如何能忍。

    但是此时此地却绝不是发火和乱说话的时候,他已经从谢道韫和妹妹的眼里看出了鄙夷和可怜;这更让他受不了了。于是他人急智生,硬生生从胃里逼出一口酒气,打了个酒嗝,秃噜着舌头道:“不好了,我酒喝的有些高了,告辞了诸位大人。”

    借酒遮面,硬抗下众人的鄙视,告辞而去。张彤云无奈,依依不舍的看辞别谢道韫,又偷瞄了韩暮一眼,在太监的引领下随着张玄回府而去。

    韩暮看着那美妙的背影消失在树丛花影里,转不开眼来;忽觉胳膊上疼痛难忍,回头一看,苏红菱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旁,芊芊玉手正扭着自己胳膊上的肉转圈。谢道韫在一旁看的抿嘴大乐。

    韩暮尴尬的咳嗽一声,偷偷抓住那只作恶的小手,在她手心里挠了几挠。苏红菱便再也提不起劲来了。

    此时已过二更,众人见张玄遁走,这才省起夜色已深,忙张罗着互辞回府。韩暮亦夹杂在众人之间,互相拱手。

    那庾希特意走近韩暮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少年人,难得之才;只可惜世道艰险,要经得起磨练啊。”

    韩暮见他话语中意味深长,又为他气度所折服,拱手道:“世伯教诲的是,韩暮年少,以后还望多多提携。”

    庾希哈哈一笑,和谢安王坦之等并肩出阁,在众人的簇拥下出宫上轿,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

    韩府众人在三更过后才回到韩宅。韩暮张罗着沫浴更衣,又将谢道韫安排住在自己的小楼二层的房间里。苏红菱硬是要和谢道韫同住一房,说什么要和才女姐姐联床夜话。

    韩暮也不反对,夜深人息之时,他独自来到偏房内,点亮巨烛。

    偏房的长案上,一溜排开的是一块块灵位;正中间是韩庸老爷子,两边分别排开的是蔡子衡老爷子和飞虎队牺牲的诸位壮士以及雪儿柳儿等家中婢女仆从。

    在韩暮的世界观里,他尚没有认同这个朝代的等级制度,在他的心里,死去的仆役婢女们都是他的兄弟姐妹,而不是下人和奴隶;正因如此,他才格外的心痛。

    他点着高香,逐一在灵位前上香,然后退后鞠躬。这已经是他几个月来养成的习惯了,睡前总是要来上一炷香,祭拜逝者。今日用的时间比往日长些,因为,今天的灵位比以往又多了十几块。

    上香鞠躬完毕,韩暮吹熄蜡烛悄立房中。一弯月牙般的新月透出云层,照得院子里朦朦胧胧的疏影映入花窗,洒在室内的地上。

    韩暮看着那牌位前闪烁似繁星点点的火头,眼眶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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