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松正与袁三山及许审之等人议事时,门房急报,本州贺刺史来拜。

    “他怎么来了?莫不是……亲来催我等迁出苏州的?”刺史来拜毕竟不是小事,礼数总少不得。许审之强按下忧虑,引着袁三山等人出迎,众人脸sè皆都凝重,唯有唐松一派轻松安闲模样。

    与他走在一起的张旭见状,碰了碰肩膀,“你真就一点都不急?”

    唐松笑笑,“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等入苏州也不是一两ri了,看贺刺史此前种种,这是个聪明人哪”

    低声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张府门口,贺刺史早已下了车驾,神情谦和,看不出半点疾言厉sè之相,目睹于此,许审之等人稍稍松了口气。

    张旭向唐松挤了挤眼睛,忝为本府主人的他随即上前一步与许审之同时迎了上去。

    他二人方动,那贺刺史先一步走上前来哈哈笑道,“近来公务繁杂,囿于案牍而未能与审之兄论酒谈诗,一并怠慢了三山先生及诸州贤达,愧甚,愧甚!诸君皆为雅达之士,万勿以此为怪”

    说完,这贺刺史居然拱手向众人行了一个团礼以为赔罪。

    前面刚刚派人传话,言说众人不得将苏州作为反李明玉的根基之地,隐隐间连逐客令都下了。转眼本人亲至却又如此客套而低姿态,这一前一后变化太大也太快,只让许审之等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是来的哪一出啊?

    心下虽然疑惑,但贺刺史此刻能有这个态度毕竟是好事,众人还礼之间口称不敢。

    此间自以贺刺史地位最尊,此刻他既然放下身段主动交好,这一番见礼寒暄便份外的和乐融融,说话间众人到了张府素不轻用的正堂坐定。

    奉茶罢,贺刺史与袁三山又说了几句后,言笑晏晏的看向唐松,“这位便是近来名动江南,一手创办起弘文印社的上官黎吧?”

    唐松站起身来。“正是”

    “早闻弘文印社之水天jing藏校勘严谨,版印jing良,惜哉案牍繁忙未得一见。你可容我往观一二?”

    唐松早知他此来张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闻听此言焉能不明其意?当下躬身应允,并当先领路导引着贺刺史往自己所居偏院走去。

    许审之等人正要起身相陪,却被贺刺史笑着拒绝了,“诸位皆是读书人。自然知道看书图的就是一个‘静’字,好意心领,大家且在此宽坐,仆稍后便回”

    见他如此,许审之等人也就没再强陪。前往偏院的路上。贺刺史虽不时打量唐松,却始终不曾开口说话。显然是因为没弄清这唐松与太平公主的关系之前,自觉着说什么都不合适。

    不见兔子不撒鹰,这个贺刺史倒是个够谨慎的滑头!

    他不开口,唐松也是什么都没说,两人默默的到了偏院太平公主暂居的房间外。

    远远的看见那四个护卫,贺刺史已开始整理官衣。

    进入房间之后,刚刚坐下的唐松就被太平深深的盯了一眼。

    目睹此状。唐松只得起身摆着手走了出去。径直又回了前院正堂中。

    许审之、袁三山等人见他这么快就回转过来,却又不见了贺刺史,难免讶异。

    唐松坐下身,先端着茶盏饮了一回后才撇嘴道:“不过只是要个引路的罢了,使君大人官高位尊,某高攀不上”

    他素来遇事绝少抱怨牢sāo。这样的场景还真是不多见,是以众人闻言都笑出声来。

    笑过之后。在等候贺刺史回来的间歇,堂中又议起了之前正在说着的事情。

    笑容未尽的张旭率先道:“上官。适才你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之语,言不能给李明玉以喘息之机,计将安出?”

    “我哪有什么妙计?只是循着此前的事情继续做下去罢了”唐松手捧茶盏缓缓声道:“事到如今诸位先生当也看出来了,若无江南士林呼应,单凭我等之力断难与李明玉相抗,毕竟他是官,我等是民!”

    这是大实话,众人虽多有叹息者也只能黯然颔首。

    “所以,若想营救哲翁等人自囹圄困境中脱身,若想为清音文社正名,我等所依仗的士林风cháo就只能鼓而不能泄,这风cháo一泄,使得李明玉就此脱身,我等必然前功尽弃矣。届时别说营救哲翁,便是清音文社亦从此休矣”

    张旭xing直且急,“上官,这些你不说我等也知道。你只说如何行事就是”

    “一则是诗会的事情要加紧了,这是将江南士林联结在一起的根本,我意可于近ri先版印一些参加此次诗会的诗作出来,当然,诗会未曾结束,这些诗自然不能品定名次,只是让士林知道清音文社正全力以赴此事即可”

    闻言,许审之点了点头,“时间太紧,远处州府的倒也罢了,便在苏杭杨三州选一些后进的佳作当也不难”

    听许审之刻意的在“后进”两字上加了重音,唐松赞许的点了点头,“其二,我意请三山先生为哲翁做一传文,将哲翁多年来倾心士林、提携贫寒之事写尽写足,尤其是水天阁藏书楼更当大书特书,定要使读者明了哲翁此次的牢狱之灾乃是为江南士林而不惜身,他是替江南士林,是替江南士林每一个读书人在坐牢。为提振江南文运,一七旬老翁身陷牢狱,我等青壮却觍颜于外,宁不愧煞?哲翁一ri不出牢狱,我等之耻辱便一ri难消”

    唐松说到这里,正堂中的气氛渐渐低沉下来,袁三山双目含泪,“上官少兄放心,某自当呕血为文,使江南士林尽知哲翁之功”

    点点头,唐松放下手中的茶盏注目许审之道:“天下士子皆知北地旧族广有藏书,尤其是那崔卢李郑四家更是多有孤本善本。但多年来这些个藏书非四家子弟谁也见不着。”

    “书籍乃前贤智慧之结晶,自该由天下人共享之,如此方不负前贤著书立说以教化天下之本意。四家为一己之私,为使其家族子弟长年累月凌驾于天下寒士之上而将这些孤本善本密阁深藏,实是觍颜无耻到了极致,自私自利到了极致,这样的家族居然还敢以士林华族自矜,欺名盗世。真是士林之耻,天下人之耻。与他们这般作为比较起来,哲翁向天下士林无偿开放水天阁院之举真是云天高义。二者相较不啻云泥之别”

    一口气说到这里。唐松向许审之道:“俯请许公再展生花妙笔,向江南乃至天下士林揭露四世家之欺名盗世行径,点破李明玉之种种举动实与那些密阁深藏的孤本善本书一样,其背后暗含的是四世家yu继续压制江南士林之险恶用心。面对这样的士林强霸。我江南读书种子自当同仇敌忾,抗暴应战”

    此前众人的目标都是在李明玉身上,即便点破他出身四世家的背景,也是为了针对他。但唐松这番话下来,杀气腾腾却全是冲着四世家招呼。由不得许审之不心生犹豫。

    六百年传承不断,六百年享誉天下,那可是四个庞然大物啊!这一篇文章写出来,可就是**裸的向四世家宣战了。

    “这……”

    许审之一脸的犹豫为难,另一边的张旭却已霍然起身,“上官说得好,实是一言点破李明玉封禁清音文社之根由。正该点明其中关节以更好激起我江南士林同仇敌忾之心,并彰显哲翁云天高义!嘿。抗暴应战。舍我其谁,这篇文章某应下了”

    闻听是语,与陈一哲关系最密切的袁三山率先赞叹出声,随即便引来一片附和之声,许审之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之后霍然拍案而起,“有老夫在。却还轮不到你张伯高”

    同时苏州名士,张旭实是许审之看着长大的。许审之一发飙,张旭顿时乖乖的坐了回去。

    恰在这些事情说完不多久。贺刺史在一个府中下人的引领下回到了正堂。

    众人起身迎接时,贺刺史手指唐松言笑晏晏道:“水天jing藏名不虚传,只令仆爱不释手啊!弘文印社之开创实是苏州士子之福,江南士子之福,上官少兄以弱冠之年能做出这等事业,果然是自古英杰出少年,好才情,好魄力”

    言至此处,贺刺史看向许审之笑叹道:“后生可畏,许兄,仆等真是老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听到许审之这话,贺刺史哈哈大笑出声,笑罢复又转过身来看着唐松,“弘文印社于苏州有大裨益,别的地方仆不敢说,然今后只要仆仍在苏州为官一ri,凡苏州弘文印社有甚为难之事都尽可来府衙寻我”

    此时弘文印社早与清音文社捆绑在了一起,贺刺史针对弘文印社这般表态,怎不令人欣喜?

    “若无哲翁慷慨出借藏书阁中jing品书卷,焉有弘文印社的水天jing藏?”唐松说话时一如到苏州来的这些ri子一样,凡有人赞誉他及弘文印社时,必定要将陈一哲尊在前面。

    耳听此言,许审之等人看着唐松微微颔首不已,心中直道陈一哲这个忘年交实在是交对了。

    贺刺史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深深的看了唐松一眼后长叹一声,“仆也是早慕哲翁其人,这一次封禁清音文社及弘文印社之事确是李扬州做的差了,仆虽官小而位卑,也自当拜表朝廷为哲翁辩冤”

    贺刺史没在张府停留太多时间,但他一连串的表态却让堂中诸名士们大喜过望,众人送至府门目睹其车驾去远之后,张旭转过身来向唐松翘起了大拇指,“好个上官,竟长着一副识人巨眼”

    众人闻言看过来,张旭哈哈笑着将唐松之前的话给抖露出来。

    “就你多事”唐松笑着嗔怪了他一句,移目众人道:“我哪有什么识人巨眼?只是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罢了”

    此前心中一直有些不宁定的许审之此时也彻底放下心思,抚须哈哈大笑,“好一个得道多助,说得好!”

    贺刺史这一趟张府之行大大提振了诸名士的士气,此后几ri众人便干劲十足的循着此前的安排各司其事。

    三ri之后唐松便拿到了多达十页的“样纸”,遂于房中细细审看。

    这份样纸包含三个部分,一是许审之的那篇大作,二是袁三山为陈一哲所做的传文,其三则是参与清音文社第一次诗会的部分选录之作,每一首后还配有苏杭扬三州翘楚名士的品评文字。

    可以说这份样纸完全体现了唐松的意图。

    他正看得入神时,身后房门开处,穿着石榴裙的太平从外面走了进来。

    见是她来,唐松瞥了一眼后便继续埋头下去,但片刻之后,这份样纸就被太平伸手抽走了。

    “你……”遇到这个娘们,唐松也真是没办法。好在许审之与袁三山那两篇文章已经细细看过,至于后面那些个诗不看也罢,索xing就懒得理她,顾自斟茶自饮。

    太平就那么站着将样纸看完,她初时看的极快,到最后又回过头来在最前面许审之的那篇文章上。

    一字一句将这篇文章揣摩了一遍后,太平放下样纸与唐松对面而坐,坐下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唐松的脸。

    手中这盏茶吃完,太平依旧没开口。唐松此时心情正好,遂斜眼调笑道:“没见过男人哪,看什么看?”

    “男人我见得多了,但像你这么心狠手辣的倒还真没见过”太平抖了抖手中的样纸,“说什么清音文社被封禁!唐松,这才是你不遗余力推波江南士林风cháo的真正目的吧,挟江南以攻北地旧族,你终于图穷匕见了”

    “在yin谋者的眼中就只能见到yin谋”唐松浅笑着一声叹息,“我本将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好”闻言太平不仅不以为意,反是眉眼弯弯的也笑了起来,极妩媚极诱惑,“够无耻!我真是没看错你”

    唐松无言,伸手取过样纸援笔引墨在样纸最上方的空白处写下了《清音弘文双月刊》七个大字。

    “这是何意?”

    “我意沿用此例,以后每两个月弘文印社便出此样纸一份,遍行江南。名字嘛就叫清音弘文,既是两月一出,自然便是双月刊”

    “那内容呢?”

    “便如这份一样,此后每刊固定绍介一位江南名士,固定刊发一些士林新秀之诗文,至于其它的,遇事再说”

    这是他早就构思已久的安排,此时淡淡说来却让太平的眼睛越来越亮。

    沉思了一会儿后,太平忽然站起身来,在唐松戒备的眼神中走到他身后,十指纤纤居然为他按摩起眼眉来。

    被别人伺候的多了,太平这乍一上手还真是有模有样,唐松不知道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也不去想,索xing闭了眼睛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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