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弘文印社开张后的第二十一天黄昏时分天气骤变,是夜星月无光,天地之间黑沉一片。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近来白日里忙碌不堪的弘文印社内突然冒出了几个火头。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这突然而起的火头份外显眼,且是前后相继,转眼之间便已多达十数个。

    对街不远处的一栋房屋里,燃灯明亮。宋天星与扬州府衙赵副都头正据案对酌,旁边的屋子里隐隐传来邀拳斗酒之声,赵副都头的几个心腹衙役正吃的尽兴。

    见火头一起,赵副都头即刻站起身来,正要走对手臂却被拉住了。

    “就这几步路的距离,去那么急做甚?来来来,赵都头且宽坐待咱们饮完这一瓯再走不迟……”

    宋天星将赵副都头强拉着坐了下来,见他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遂笑道:“都头放心,这弘文印社甚是广大,起火处又是夜晚空旷无人的印院,这一把火至多是将印院烧成白地罢了,还能烧死人怎地?”

    赵副都头走不得,只得再次坐下身来,“你说的那事……可别忘了……”

    宋天星举樽邀饮,“这又不是第一次,有什么不放心的?今晚一过,至多一两月间,我保你再没这个‘副’字”

    赵副都头得了这话,遂也就扎住劲与宋天星对饮了一回。

    此后宋天星又六连劝着他吃了两樽,待第三樽吃完放下酒器向外看去时,赵都头觉察出不对来,“咦?”

    宋天星闻声扭头,却没看出什么异常,“怎么了?”

    “不对呀,火势怎么没有半点要扩散的气象反倒是火头越收越紧了……”

    一听这话,宋天星手中的酒瓯顿时收了回来,人也站起身来“赵都头,且劳你大驾这酒咱们稍后再饮不迟……”

    赵副都头起身向门口走去时,宋天星仍不忘交代了一句“无论如何那几个人定要带回来……”

    赵副都头点点头后拉开门去了,随即就听到隔壁房中一阵胡凳乱响,不一会儿之后,宋天星就从窗中见着赵副都头手挑灯盏领着衙役直往弘文印社扑去。

    弘文印社门户大开,一些个被惊动的左邻右舍正拿着盛水的器具前来救火,赵副都头领着人一路直入起火之地,就见火头已被扑灭只有粗浓的青白烟雾在牛油火把映照下份外显眼。

    “印社之内多有易燃之物为何却不注意防火?”赵都头先声夺人的厉声喝问面前杂役为他毛势所迫说不出什么来。喏喏了一会儿后告罪去唤人来。

    片刻功夫之后,一个三旬上下,满身火燎气息的男人走了过来,看到这人,赵副都头只觉心中一紧,盖因来者身上的杀气与戾气实在太过浓厚,人还未到,这股杀戾之气先已扑面而来。

    待他走近赵制都头面sè不动,又将刚才那话问了一遍,声音愈的严厉。

    上官谨淡淡的看了赵剥都头一眼冷声道:“有人纵犬。

    这眼神看的起副都头满身的不自在,就如同在山林之中被什么凶兽盯住一样。于是脸上愈绷的紧了,“纵火这话须不能乱说……”

    “纵火之人已尽数被擒……”

    “人在那里?”赵副都头脸sè松动了不少,甚至连言语都和煦下来,“且将人带来,某自当严加审问,若果如尔之所言律法需馊不得他们……”

    上官谨又是淡淡一笑,“适才有扬州市舶司衙门中人路过人已被他们提走了……”

    “市舶司衙门?”这回答实是大出赵副都头意料之外。扬州市舶司只管海商贸易之事,他们虽然也有衙役公差,但管辖范围只在码头,这一遭怎么插手到罗城里来了,需知这里可实实在在是扬刚刚衙的辖境。

    但这事是骗不了人的,当下赵副都头再不多问,在此地留下两个人后便带着其他衙役快步而出。

    往市舶司的方向追了一路,却始终没追上人。到了蜀冈上的衙门问过门房后才知,确有一拨衙役押着人回来,只是那些人是不是纵火的便不得而知了。

    闻言,赵副都头总算略略放心了些,但当他要求入内时那门房却是不肯放人,只说衙门有规例,除衙门中人外,晚上例不开门,此举是为示海商以公,杜绝行贿舞弊之事。

    听到这理由,赵剧都头心中大骂,这赵使司是什么德xing谁不知道?现在居然要示人以公了。但他也实在没有办法,扬州繁华泰半源于海商贸易,在这等背景下扬州市舶司的地位可想而知,在这个衙门面前,他一个小剧都头实在上不得台面。

    兹事体大,门虽然进不去,人却不敢走,好在夜sè已深,离天明也已不远,赵副都头索xing就守在了市舶司衙门前,另派了手下一个衙役去给宋天星通报消息。

    宋天星正等的心急,听到这消息后心中猛然咯噔了一下。当下也不再此苦侯,径直回子家门。

    到的家中也宁定不下来,不停的绕室踱步。好容易见到天亮,他便再也等不得的到了扬刚刚衙。

    他到时州衙刚开门不久。门房见是他来,不敢怠慢,当下就要往后衙刺吏居外通报,却被宋天星给制止了。

    在门房里坐了好一会儿,听到外边有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时,宋天星忙快步迎了出去。

    来者之中正有双眼通红的赵副都头,宋天星刚要上前,却猛然顿住了步龘子。盖因随着赵副都头同来的还有一辆装金饰玉,奢华到极处的轩车。只看这辆车子,谁都知道里面坐的乃是市舶使衙门赵使司。

    他怎么来了?

    再一想到那几个要命的人物在他的衙门中呆了一夜,宋天星心中又是咯噔一跳,当下收摄住步龘子悄悄退回到门房中,隔着窗户向经过的赵副都头重重咳嗽了一声。

    此后就是焦急的等待,此时此刻,这半柱香功夫真比半年都长。终于见到赵副都头走来时,宋天星疾步而出,拉着他到了屋檐静处后劈面就问,“赵使司怎么来了?宁黑子等人可说了什么?”

    赵副都头揉着红的眼睛,哦在市舶使衙门外等了一夜,好容易等到开门,不等进去就见着赵使司亲押着人要到咱这衙门,当下就一路跟了来。一路上有使舶使衙门的衙役看着与宁黑子等人说话的机会都不曾有……”

    听到这话,宋天星愈的心急如焚。原本的安排ting好,由宁黑子等人出手放火,自己陪着赵副都头等人在外等候,不出意外自然更好,便是出了意外也有赵副都头率人可为接应,至不济也能将宁黑子等人捞这实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万全之策,也不是第一次做,再没出过事的。谁料这一回算处不做算处来,其间居然杀出了一个从来不干涉地方之事的市舶使衙门。

    在此事上赵副都头已与他绑做了一块,眼见事情的安排中出了赵使司这么个变数,自然也是忧心,当下便一力催促宋天星去找李使君说项,毕竟这事最终的处断权还是掌握在他这个刺史手中。

    虽然行事时是打着女婿的旗号,但类似这样的事情宋天星还真是不想让李明玉知道,只是事已至此却也容不得他再做犹豫,当下便急急往后衙而去。

    到了后衙,宋天星却没急着见李明玉,先着小厮往女儿处通抿不一会儿,身为李明玉第二房小妾的宋小蝉带着些晨起的慵懒走了出来,“爹,什么事情来的如此匆忙?”

    宋天星却顾不得再如往日般嘘寒问暖,见着左右清静无人,小厮也已远去,便直接将昨晚的事情备细说了一遍,话至最后,已是面带凄凉,“小蝉这一遭爹可就全靠你了……”

    此时,宋小蝉已是面sè白,说话都带上了颤音,“和……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好糊涂啊……”

    “爹是鬼了心窍现在也是悔之无及啊……”宋天星自责了一句后,也不容女儿再多说什么,便催辗着她去探听消息。

    睡意全无的宋小蝉一颗心跳的奔马也似,心神不属的寻来下人打问,才知老爷早已起身,如今正在花厅见客。

    想来所见之人必是扬州市舶司衙门赵使司,这时节,牵挂着老父安危的宋小蝉再也顾不得什么家法,从侧门处轻手轻脚的入了花厅后悄无声息的壁立于屏风后听李明玉与客人说话。

    李明玉与赵使司就在屏风另一侧对坐,是以话语之声份外清晰。全身紧张到极处的宁小蝉就听到一个公鸭嗓子般的声音说道:“老公份属内臣,管不得地方之事,也绝元插手地方的心思,同在扬州多年李使君总该是知道我的……”

    随即就听到李明玉的温文和煦的笑声,“赵使司说的是……”

    一阵吸溜的喝水声之后,那公鸭嗓子又起,“老公这一回之所以惹人嫌憎的开口,实是这起案子太过恶劣,瑞芝坊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扬州最繁华的中心所在,这起子人居然就敢在这里放火,还是深更半夜,若非现的及时也扑灭的快,一个蔓延开去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唏嘘一番之后,那赵使司又道:“原本烧了半城也跟老公没什么关系,奈何与那瑞芝坊仅仅两坊之隔的地方便是海商库房集中之地,眼瞅着春暖花开正是海舶起航时节,若是这些个货物一把火全烧了,海商们圄然得哭死,老公这差事可也就算干到头了。事愫闹到这个份儿上李使君须怪不得老公多事……”

    “赵使司所言极是”李明玉温言安抚了赵使司几句后,蓦然诏题一转,看似无心问道:“此事倒是真巧,堪堪就让赵使司碰上了真让我这个父母官羞惭无地啊……”

    “说来还真是巧”赵使司嘎嘎一笑,“不瞒使君大人,那如意娘不愧是神都大花魁的出身,嗓子身段真真是勾人的很,让人见之忘忧啊,不知不觉就呆到了深更时候,回来乍一见到那四面而起的十多个火头真把老公唬了一跳……”

    言说至此,赵使司又是嘎嘎一笑后站起身来,“昨夜实是受了惊吓没有睡好,该说的既已说完,老公也就不再多打扰使君了,这就告辞稍后再谴人来葬信儿就是……”

    听见赵使司的脚步声远出花厅之后,宋小蝉咬咬牙从屏风后绕出来,jiao怯柔nèn的身子直接跪在了李明玉身前一连三个拜,待其抬起头时双眼中巳是珠泪盈盈。

    “你爹来了?”

    宋小蝉点点头。

    李明玉见状,伸手扶起了宋小蝉,正待让她将宋天星唤进来时,有杂役来报说本城耆老陈一哲请见。

    “你且避避吧”李明玉向宋小蝉温言吩咐了一句,甚至还伸出手来轻柔的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珠。

    感受着李明玉的这份温情,宋小蝉终于放下心来,以为父亲必是能躲过这一劫的。

    但没个定音她终究还是不放心,所以依旧退回到了屏风后,尽管有当值的下人来催促,她只是不肯走,那下人见她如此,一时又禀明不得大人,只能任其如此。

    她刚刚站定不一会儿,就听着一人走进花厅,老爷对这人颇是客气,不呼其名,而是以陈翁称之。

    这陈翁的声音虽然听着苍老,但中气十足,略一寒暄坐定之后他便直接说起了昨晚的弘文印社纵火之事,话里话外的意思如适才那赵使司一样,一力要求严惩凶犯。

    李明玉好容易将他打走,宁小蝉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闷闷的鼓声,分明是有人敲响了设在衙门。的惊闻鼓,这是要来告状的。

    鼓声方歇,已有杂役飞奔而来,言说州衙外有一名唤朱朗的百姓状告万方印社宋天星伙同其它五家印社欺行霸市,并于两年前纵火行凶烧了他刚刚开张的印社。

    这一早晨,这间花厅里真是热闹到了极处,眼见短短时间里便干三拨人都是为老父而来,宁小蝉刚刚放下的心思再次提到了心口上。

    “来呀,传令三班,升堂”

    杂役再次飞奔而出,李明玉却不曾立刻起身,似在那里沉思什么。宁小蝉正要出去再哀求一番时,蓦然便听到屏风那一侧传来了手指叩荆、几的声音。

    咚咚……咚如……咚咚咚这声音很轻,但宁小蝉听来却是全身寒毛乍起,为怕听错,再次凝神细听了一回,没错,依旧还是咚和……咚和……咚咚咚的声音。

    这一确认之后,宁小蝉本是往屏风后的脚步悄然转子回来,直接从侧门处退出了花厅。

    一出花厅便是疾跑,期间因裙裙牵绊摔了一跤她也一无所觉,路上遇到下人行礼也视而不见,终于见到宋天星,“爹爹,快走,快走!”

    眼见女儿如此,宋天星如坠冰窟,但他总算还能稳住劲打问情形。

    宁小蝉只是推他快走,被逼问不过后草草说了所见情形,“每yu杀人之前,老爷……李明玉于沉思中必是如此叩指,三年以来从无例外,他这是劫了杀心,爹,他要杀你啊,还不快走!”

    宁小蝉这番话直把宋天星吓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下不敢再留,也不敢再走州衙大门,深一脚浅一脚从距离最近的侧门跑了出去。

    跑到繁华的扬州街头,宋天星四顾茫然却不知该往何处而去,只能惶惶然往人少的僻静处奔去,待其刚刚转入一个暗巷,身后忽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仅仅一错身的功夫,因巷道太窄避不太开的宋天星就觉衣领一紧,整个人居然被人生拎进了马车之中。

    拎他的人身量看着并不高大,却不知为何有这般大的力气与准头。

    一惊之后又逢此一惊,宋天星已是瘫了,哆嗦声道:“伽……是谁?”

    “弘文印社上官谨”看着那人一口森森的白牙,宋天星终于再也耐受不住,身子一歪,就此昏晕过去。

    当月,扬刚刚衙公开问案,定断宋天星等印社行会六掌柜欺行霸市罪,定断行会领宋天星纵火行凶案两起。万方印社抄没入官,家眷籍入官奴。其余五印社各重罚二十万贯,另出海捕文书缉拿逃犯宋天星。

    数日后,扬州使君李明玉第二位如夫人宋小蝉溘然长逝,夜深时节悄然收葬于城郊义庄。

    此案一出,轰动扬州。万方等六印社与弘文印社之争也以一种众人不曾预料的方式落下帷幕。

    经此一案,坐霸扬州,影响力遍及江南印社行垂数十年的万方印社轰然倒塌,其余五印社亦遭重创,开业仅仅月余时间的弘文印社就此逆势而起,一举成为扬州印社之魁。

    这个消息带来的震动还没有平息,苏州、杭州弘文印社开业的消息已如风传来。闻此消息,再思及十多日前弘文印社风雨飘扬的景象,无数人为此咋舌叹息,自此,扬州商贾贸易行中再添一段佳话。

    这时,郑岳再次乘舟南下,为唐松要将弘文印社开遍江南东西两道每一个州府的目标而奔走。上官谨已全盘接手弘文印社所有的细务,有他这样捉生将出身的人在,想必活字印刷术的技术秘密能够守的更久一些。

    上官黎依旧呆在扬州辖下的安宜乡间看护那座依山傍水的阔大庄园,等待着于东军等人由京畿道通县南迁而来。

    至于已经放手弘文印社之事的唐松,边伴着水晶漫游扬州各处胜境,边静静等待着神都科考放榜的消息。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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