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莅一声暴喝,恰如平地一声惊雷,引得贡生们纷纷侧目。

    贡生们的吃惊主要是源于崔莅的暴喝来的太突然,声音又太大。有前一次贡生暴动的经历在先,其实对开皇榜时居然有人敢闹事本身反倒不那么吃惊了。

    一时间,凡是听到这声暴喝的贡生,无论是看完皇榜或是正在看皇榜的都不约而同将目光集中到了崔莅身上,而原本在他身边站着的一些贡生则是受不得这瞩目四下散去。

    不过片刻功夫,这一方皇榜前便空出了一个圈子,凸显出花美男般的崔家四玉树。

    又发生了这么火爆的事情,消息一会儿就传开了,那些个已经看完皇榜的贡生们纷纷云集过来。

    这情形真是跟上次颇有几分相似啊,被前次贡生暴*吓破胆的吏目们见状,忙不迭的便要去禀知主考。

    不等他们去通禀,台阶上站在至圣先师殿前的唐松已迈步走了下来,他站得高自然也就看得远,虽然听不见崔莅叫的是什么,但看这阵势也明白了。

    “慌什么”,沉声向那惶惶跑来的吏目低喝了一句,打发他去后面请苏味道出来后,唐松便一路走到了贡生人群中。

    见他这主考到了,众贡生不约而同的让出一条路来。看着他,再看看那边人群中心处的崔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一样的少年得志,唐松的年纪约与崔氏四兄弟中的老四崔涤差相仿佛。

    一样的风仪甚佳,崔佳四玉树是白皙秀美,唐松则是肤色稍黑的俊朗。

    一样不太能忍的脾气,若是从月前的那次事情来看,唐松的刚烈更是远胜于这崔莅的火爆。

    这样的两个人撞到一起,会是什么情形?

    众贡生注目着唐松一步步走到了崔家四玉树之前。

    正竭力试图压服崔莅的崔湜见唐松走过来后,停止了对崔莅的劝说,冷脸看着唐松。至于崔液与崔涤此刻已全然惟大哥马首是瞻。

    出乎所有围观贡生们意外的是,唐松开口后的语气竟是出奇的温和,“是谁对这榜单有所疑虑?你考的什么科?”

    “我,河北道定州博陵崔莅进士科”,崔莅昂然而答,对这位主考混不在意。

    听到崔莅报出的籍贯家世,围观贡生中还有不知其来历之人顿时色变,甚或还有倒吸一口冷气的。

    崔、卢、李、郑,士林领袖家族,这可真不是说笑的。

    当然,围观者中也有人精神一振的,不消说这些人都是本次科考落榜,而又自视甚高之辈。

    任何时代都少不了这样的人,自视太高而能力又实在有限,是以每做事遇挫时必怨天怨地,怨一切却就是不怨自己。

    这些人虽然少,总还是有的。让他们自己领头闹事那是不敢的,但听到有别人闹事,顿时欢喜不已。而今再一听这领头之人居然是这般大的来头,更是心思勃勃的燃烧了起来。

    或者这次还能再闹出个重开科考的结局来?这次实在是运气太悖,主考有眼无珠,若是再能重考一次,以本人之大才若还不得中,那简直就是天理不容了

    随着这些人的心思躁动,纷纷前挤,整个贡生人群竟然有些躁动起来。

    再一次出乎贡生们意料之外的是,那唐松竟似没听过博陵崔氏的大名一样。听崔莅报完家门后也只是清淡一笑,“我又不是户部的官儿,你报这些没用的作甚,你既对进士科取中有疑虑,且自看看那些高中的考卷就是”

    唐松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引来贡生们一片哗然。

    高中者的考卷竟然可以看?这可是破天荒第一遭啊

    贡院真就大胆到这等地步?

    唐松说完便转身走了,走出人群后向一个吏目交代了几句。那吏目随即召集起人向后面走去,没过多久,便又是一具具的布告栏抬出来。

    这些布告栏上没有名录,全是一份份考卷,考卷的最上方用朱笔书写着取中的等次。

    此布告栏一出,贡生们纷纷围了上去,且要看看这些幸运儿的考卷到底比自己的胜在那里。

    众人凑近一看,一科所有高中者的考卷笔迹几乎一致,分明是出自同样的两三人之手。而且每一份考卷写有名字的地方分明还有撕纸留下的痕迹。

    两位主考在这次科考前公布的章程确实不曾骗人,这些考卷确乎是先誊正,随即又经糊名后判阅出来的结果。

    再一细看那些内容,对的且都不说,自己做错的,这些个考卷上确乎是对了。

    至此,似明经、明法、明算等科的考生已经心服,这些考题与答案都是硬邦邦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自己做错了别人却做对了,即便是再懊悔又有什么用?

    但进士科却是不一样了,赋还好说,逞才炫博嘛,大家的套路基本都一致,差别不过是在文采与古字僻字的掌握量以及生僻典故的熟悉度上。文采越华美越好,古字僻字用的越多越好,典故越冷僻越好,这三样也都是明眼一看便能清清楚楚的。

    尤其是古字僻字的掌握量以及生僻典故的掌握度上,大家都是读书人,这个是做不得假的,一眼看过去,谁好谁坏清清楚楚。

    争议就全集中在诗歌上,崔莅性情火爆,甚至不等将整个高中者考卷上的诗都看完,便已伸手指着状头贺知章的诗作扬声向唐松叱问道:“他这诗未必就比我的好,为甚取他不取我?”

    崔液使劲去拉二哥的臂膀不让他再发难,奈何根本拉不住。

    有此一问,至少那些个聚集在附近的进士科考生俱都将目光投在了唐松身上。

    唐松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用手拍了拍身边那具被人忽略的布告栏。

    崔莅并众进士科考生们走过去一看,这具布告栏上张贴的既不是名录,也不是高中者的样卷,而是一份对进士科考生诗作的评定标准。

    这一标准下有五款,分别是:

    韵律、炼字、锻句、用典、命意。

    除这六款之外,尚有一个补充条款:佳句。意为一首诗作中若有佳句,可另行加分。至于佳篇那就不用说了。

    六款之下又有一些详细的细则加以细分。

    譬如律诗最重要的第一款韵律下,就又分设有:律句、粘连、拗救、对仗、孤平和三平调五条细分的规则,不仅有文字对五条细则加以说明,甚至针对每一条细则还给了具体的例句。

    至于其它四大款也莫不如此,凡是能细分的必定细分。

    自六朝南齐时沈约、谢眺等永明体诗人提出“四声八病”之说为律诗肇始奠基以来,众进士科参考士子们何曾见过这样的东西?但细细想来这五款又确乎是将一首律诗最需考究的东西都给包容了进去。许多个士子们日常练习时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却又说不清楚的东西这里也简明扼要的给概括起来。

    先有实践再有理论,且是实践必须达到一定的规模和量度时才有可能从中总结出具有普遍规律的理论。所以理论总是会滞后于实践的,很多时候这种滞后的时间会很长。

    譬如唐松所采用的这套律诗评定标准,便是唐宋元明清乃至现当代一千余年间无数诗评家心血结晶的结果。

    王朝时代但凡科举要考诗就必定是律诗,为何?就因为律诗法度谨严,而其法度越谨严,其间就越有规律可循。这比不得歌行或是杂言,其间的区别就像李白与杜甫一样。李白长于《将进酒》这样的杂言歌行。杜甫长于律诗。但后世诗家学写诗时十有六七都是宗杜。

    为什么大家都宗杜而不宗李?归根结底就因为李白是纯以天赋才情作诗,没法儿学。杜甫的律诗却又严格的规范,这些规范却是可学可模仿的。

    后世各类《诗话》里对杜甫律诗从各个方面做总结概括的文字可谓是举不胜举。这些总结其实就是正在由实践向理论过度的过程。

    一旦有了理论,掌握理论后再来看实践,以往独自*索时很难的问题就会变得向捅破一层窗户纸那般容易。

    而今,这具布告栏上的内容其实就是这样具有高度概括性和普遍规律性的理论。

    凡参加进士科的贡生们几乎是天天都在与律诗打交道,虽然不一定都写得好律诗,但对律诗的了解与熟悉却绝对称得上后世所谓的“专家级”,短短几眼之间便已看出了这具布告栏上内容的价值。

    甚至还有几个双眼灼灼放光的贡生边看边背,且不时惊叹一声“醍醐灌顶”,这类人分明是那种特别容易入境的书呆子。

    许多个贡生正自看的起劲,任后面人再挤也不动窝,深悔今天不曾携了纸笔来时,便听一声冷哼:“这评定等次的依据出自何人之手?”

    正在这时,叹着气的苏味道万分艰难的到了。其实若论后面公事房到此间的距离,他本是早就该到的。

    苏味道自然是见过这崔家四玉树的,眼见是这崔莅跳出来置疑,脸上顿时就有了愁容。

    贡生们多是只知道崔家在士林的名望,他作为长居神都的朝官却更清楚崔家在朝廷中的潜势力。就不说这四个小子那些都在做官的叔伯,以及堂叔堂伯。也不说崔、卢、李、郑四家素来是同气连枝,单是崔家四玉树的祖父崔师怀就不是个好招惹的老货。

    此人虽不曾入相,但武周是承继李唐的三省六部制,三省中若论实际权势又以中书省最大,崔师怀这个中书侍郎的权势实在不比宰相小多少。

    哎为什么就不能平平安安的过去呢?

    心中叹息不已的苏味道见唐松正要开口说话,忙抢先一步道:“唐松,你制定出的这个评诗章程可是引起了贡生们的疑虑”

    模棱手就是模棱手,遇事的第一反应就是诿过。就此看似无意的一问,便将他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当然这样的人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他不会去争功。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实在是官场厮混的一大秘诀啊

    苏味道此言一出,一众进士科考生们看向唐松的眼神立时变了。

    这……这一整套东西竟然……竟然是他一个人弄出来的?

    崔莅早在两年前进京看祖父的时候就见过苏味道,适才见他过来本还有些收敛,但此刻一听这话,顿时胆气一壮:“若是出自世伯之手,某自然没什么可说的。你唐松何德何能?就敢凭着自己随意胡诌出的一个东西判定某之诗作不如贺知章那无名之辈?”

    身为主考不能没有度量,更不能动辄便与贡生们争吵。而且这科考结果对一个考生来说实在是干系太大,一旦不中有些火气也是正常。

    这些唐松都能想到,也正因为如此,尽管崔莅从一开始的态度就极其不好,唐松依旧是和颜悦色以对,但到此刻,这人分明已经开始胡搅蛮缠,对待这样的人讲再多的道理也是无用。

    别人都已经指责你这主考“何德何能”了,再笑脸相向还有何意义?崔莅这蛮不讲理的言语一出,正深深看了苏味道一眼的唐松也随之将脸沉了下来。

    然则不等寒下脸来的唐松开口说话,那从小脾性就火爆的崔莅已是等不及了,“今科两主考中分明是你这唐松有情弊,某与你说不着了”

    硬邦邦的撂下这句话后,崔莅强行挣脱了崔湜与崔液的拦阻,几步之间便已走到那具张布进士科取中名录的布告栏前,只一脚便将皇榜踹翻在地。

    崔湜与崔液拉都没拉住,崔莅踹翻皇榜后复又上前一步踏在了皇榜上,高声喝道:“此科主考唐松舞弊,天理不容众贡生,可敢与某同入皇城面圣伸冤?”

    一个月前的那一幕再次上演,众贡生面面相觑,尤其是那些今科取中的贡生更是心中颤颤。

    至圣先师保佑,这遭可千万别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崔莅一声大喝,场院中回应的却是一片寂静,片刻之后,才听人群里传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道:“唐松舞弊,天理不容,入皇城,伸冤屈落榜的贡生们,同去,同去”

    这声音听在唐松的耳朵里却是如此的熟悉,盖因这人本就是与他来自同一地方。

    襄州金宗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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