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虽小,里面的空间却挺大,被帷幕分隔成了三个部分,中间布设成一个小明堂的模样,双臂吊垂,笑声渐歇的唐松被推搡进了左边帷幕隔开的空间中。

    这是一个约有近百平方的空间,里面站着一群身着朱紫的官员,虽然各人战的有些松散,但排序却是井井有条,似是被一把无形的尺子在规矩着一样。

    在这些穿朱服紫的官员中,唐松能认出的就只有刚刚才见面的狄仁杰一人而已。

    唐松注意到已然身为宰相的狄仁杰的前面居然还有一个人,大概也是六旬的年纪,但须发却不见半点的霜星儿,微胖的身形燕坐在狄仁杰的上首,气度俨然。

    满堂朱紫,但坐着的仅此一人。

    距离如此之近,唐松刚才在外面的话语及笑声在这小堂内俱都听的清清楚楚,他这一被推搡进来,那些个朱紫官员们俱都不约而同的看了过来。

    除了狄仁杰之外,这些个朱紫官员们看向唐松的眼神中除了好奇之外,最多也最统一的就是震惊了。

    宋之问与岳郎中已经详述过了事情的起因,这些个官员们自然是知道事情原委的,也都知道这被禁军押进来的就是今日贡生们闹事的首领,甚至可以说没有这个人就不会今天这一场震动神都,也必将遍传天下的士子暴动。

    之所以会用“暴动”这个词儿,是因为今天的事情乃至于刚才在此间也能清晰听到的怒吼咆哮乃至欢呼声让这些达官们色变的同时,也瞬间想到了《国语》中记载的发生在西周末年厉王当政时期的那场“国人暴动”。

    当然,现在已不是西周末年,当今圣神皇帝更不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昏聩周厉王。今天全由读书士子组成的青衿洪流论规模更无与那次“国人暴动”相比,但不知为何,朱紫官员们还是忍不住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

    或许是因为两者的起因都是源于弊政?又或许是因为二者有着相同的国号删周?那一次发生在西周末年的“国人暴动。”最终可是以周厉王被愤怒的百姓赶下王位,远远放逐而结束的。

    当时脑海中猛然闪现过这些,朱紫官员们都强制着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带着这样的想,待他们好奇的看了唐松一眼后满心的就是震惊了。

    震惊于唐松的年纪!

    这分明是个少年嘛!今日引领贡生们卷起这漫天风潮的头领居然是个少年!随即他们又想到了前些日子轰动神都士林的那两次风潮,其主角同样是这个唐松!这个看来似乎稚嫩之气都不曾裢尽的少年。

    此刻堂中这衮衮诸公都是久历风浪之人,别的不敢说,这养气夫总还有几分火候。

    最初刚听到贡生闹事的消息时他们也不过只是微微色变而已,但此时此刻亲眼目睹到唐松本人后,却难免有些讶然形于面色。

    简直难以置信哪,这么小的年纪就能在神都接连卷起这么多的风浪,这襄州名唤唐松的少年真是太能折腾了!

    说来话长但这等打量其实不过是眨眼夫。那两个禁军推搡着唐松走进小堂后,见他这毫无官职的白身人居然没有拜倒,甚或还有四下打量的意思,顿时各自抬脚踢在了唐松的腿弯处。

    唐松身子一个趔趄向前栽去,将要倒地时本能的用手起撑,但他那臂膀刚刚受过重击,此时别说使力,就连抬起都难怎么支撑的住?饶是他强扭了一下身子避过了脸面仍然重重的栽倒在了地上。压在最下面的更是刚刚受过重击的臂膀。

    唐松咬着牙屈起双腿,以肩头为着力点一点点撑直了身子。

    此时双腿双臂皆是剧痛,唐松感觉到已难站直身子后,索性也就不再站起就这样坐在了铺着波斯毯的地上,因剧痛而煞白的脸上凛凛然的露出个笑容,嘶哑声道:“痛快痛快,可惜你们这两个娘们儿脚太软,使不上劲儿,再来!”

    这一刻唐松煞白脸上的笑容已化为了狰狞。

    这些个值守禁军除了护卫之外,尚肩负着监督面圣者进退合仪的职责而唐松此刻的形态姿势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进退合仪的,甚至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那两个禁军正要履行职责将唐松拉起来强行使其拜倒之时,蓦然听到一个极有中气的声音响起道:“圣驾面前这般喊打喊杀的成什么样子,罢了,你们退下吧”

    那两个禁军见发话的是狄仁杰,又稍等了一会儿见帘幕后方没有敕令传出,遂躬身一礼后无声的退了出去。

    狄仁杰说完这个,也没看唐松,顾自转过身去,面向前方不远处的帘幕道:“为百姓之所依归,朝廷统御万民之根本,不可不遵。今日宋之问,岳子奇确有弊事,臣固以为还是当交付大理寺公开审断,以正朝廷之清明,以塞悠悠之众。”

    显然这小堂中正在议的是宋之问及岳郎中的处断问题,就不知道他们如何议没议如何对待今科科举之事。

    唐时的君臣关系,乃至于上官与下官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清朝时那般严苛,不会动不动就要跪地磕头口称奴才,除非大朝会,否则臣子见皇帝地不过是揖礼而只,官员见到上司,拱手之后便即禀事。

    坐在地上总不是个事儿,稍歇了一会儿回过劲儿后,唐松便咬牙一点点的站了起来,只是没人理会他罢了。他遂一边听着议事,一边打量着小堂里面的情景。

    这小堂内鄯的装饰布置以返璞归真后舒适为主,并不是唐松想象中华美到极致的样子,其间有两支香炉燃香袅袅也不知其燃的是什么香,味道极其淡雅,但凝神定思的效用却是极强。呼吸之间侵入体内,便连唐松也觉得心思收摄了些。

    堂内除了这效用神奇的燃香味道之外,尚有一股淡淡的药香隐隐飘荡,可惜,任唐松怎么的去瞅,也看不清楚药香的来源。

    盖因这药香传出的地方是在那一层模模糊糊的帘幕之后。

    春寒料哨的天气,因这小堂里人多,所以几扇大雕花窗户俱都开着虽然空气极好,但难免也时时会有冷风吹进来。不知是为了遮蔽冷风,还是因为人病了不愿被臣子们看见其憔悴的病容,圣神皇帝武瞾特意命人放下了这层帘幕。

    数十年前,当武则天还是前朝皇后时,她已在每次朝会之时以帘幕为遮挡坐在高宗身后听群臣议事。虽说此后她光是加尊号为神龙天后,与高宗并称“二圣。”并从幕后走到台前每次上朝皆与高宗并肩坐于御座,而今更登皇帝位,但臣子们对她这垂帘议政的形式并不陌生,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只是可惜了唐松,有这么一层帘幕隔着,只能隐隐绰绰看到帘幕后端坐着一个女人,身边还站着另一个女人。

    站着的那个女人该就是上次在郑夫人府见过的上官婉儿吧?至于坐着的肯定是武则天了,只是这两个都大有名声的女人此刻究竟是什么模样任他费尽眼力也无看的清楚。

    穿越一回还是穿越到这个时代,分明已经到了武则天面前竟然不能看清楚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真是大遗憾哪!

    此时小堂中的议政已经演化成了争论,狄仁杰坚持应将宋之问与岳子奇交大理寺公开审断另一方的官员却坚称不可。

    双方你来我往,争论的越来越激烈。

    但在此过程中唐松却发现了一个极有趣的现象,那就是这些个官员中除了狄仁杰之外其他无论是参与争论还是没有参与争论的官员都会不时的看一眼那个坐着的人。

    那感觉似乎是众人都在等他说话,也都认为他会在这个问题上说话一样。

    但这个位次还在狄仁杰之前,小堂中唯一能坐着的臣子却终究是没说话。

    更奇怪的是,眼见这争执越来越激烈帘幕后的武则天却也一直没说话,她为什么会如此?

    难倒她也在等着什么?

    前面的信息知道的太少唐松也就无判断出什么,只是静静的听着。

    恰在这时,就听帘幕外有太监嘎着声音请见。

    “进来。”帘幕后传出一个年轻的声音,挺好听的清脆声里带着沉稳,想来这该是那站着的上官婉儿发出的。

    走进来的是个中年太监,一溜儿的小碎步,低着头从唐松身边经过时都没有丝毫张望的动作,论举止真是合度的紧了,但他那步幅明显是有什么急事的。

    “禀陛下,适才宫城城门外的士子们又鼓噪起来了。”太监此言一出,小堂上正在争执的双方都停住了,狄仁杰皱了皱眉头,“某走时那些个士子们已经平静下来,又有李大人前往安抚,怎会又生事端?”

    中年太监始终是低着头,恭敬答道:“宫城城门处值守的李郎将报进说,狄相走时,那些士子们确已安静下来,李大人到后不合训斥了那些个贡生们几句,有贡生不服,双方遂就起了事执。这一争执,整个士子们便都不稳了”

    听到中年太监这话,众官俱都皱起了眉头,一方面自然是对士子们不满,又担心这事重新生出什么波澜;另一方面也在心底暗骂李峤真是个书呆子,士子们刚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情绪正是不稳的时候,这时候岂能再去训斥?这不是火上浇油嘛?”

    “难倒他还想让这些贡生们再闹一出?适才他走时,圣神皇帝给他的旨意分明是安抚,一个书呆子难倒连安抚是什么意思都不懂?”

    众官紧皱眉头时,狄仁杰身形微侧之间看了坐着的那人一眼。他对李峤知之甚深,此人诗虽然做的好,但做官做事却最是谨小慎微的,断不可能连安抚是什么意思都不懂。中年太监所说与他素来行事的习惯截然不同啊。

    倒是他刚才乘肩舆进来时曾远远看见这位父昌左相正在路上与李峤说着什么,那李峤一边听一边还似在擦拭额头的汗珠联想到此刻这蹊跷的事情,莫非……,李峤行事异常的根源在这位文昌左相身上?

    叉昌左相武承嗣端稳而坐,眉头同样的皱起,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异常。

    “士子们如何鼓噪?”帘幕后说话的依旧是上官婉儿。

    “有士子叫嚷要抬着集圣先师像进宫城朝……,朝天子;也有些士子叫嚷请陛下赐天恩放还襄州唐松,若陛下能行此恩典,他们愿就此退出皇城并即刻离开神都,自此终老田园,再不敢有科举名之念”

    中年太监刚一说完,就听“啪”的一声脆响从帘幕后传出,随即一个低沉里充满着无限威压的女声传出“都是一群混账行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狄仁杰”

    虽然语意不善,但武则天的声音其实并不太大,更没有什么暴怒如雷的叱喝。但就是如此,她这一开口,小堂里面的众官却不约而同的将身子矮了半寸。

    这一瞬间,唐松的脑海里蓦然冒出一句以前只在书中的看到过的话来:“大象无形风雷常悬于九天之外”

    狄仁杰向右一个迈步,“臣在”

    “这些个混账行子们还是信服于你的,既如此你就再走一遭,告诉他们:朝廷将彻查弊案,五日后将有诏书布告天下。若其中果有情弊,朕循天道公心,自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此外,限令一个时辰之内这些个混账行子必须退出皇城各回宿处。一个时辰后仍留在皇城者,着有司楫拿,本人长流三千里,子孙三代不得再与科考”

    “臣……,领旨”狄仁杰轻叹一口气后,退身向外走去。

    “且慢,一并让季牟回家等待朕的诏书”

    “领旨”狄仁杰心中明悟,退身而去。

    狄仁杰刚走,武则天那蕴风雷于九天之外的声音又已响起,“来俊臣”

    听到这个名字唐松的注意力猛然又提了几分,此人可是武周朝的名人历史上有数的酷吏呀!

    “臣在。”应声而出的来俊臣却非唐松想象中凶神恶煞的模样,高而瘦的身形,白净脸皮,看着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楼外那两人并贡院二十八员流内品秩官就交给你了,宋之问……。且先留几日吧口其他的当于八日之内审断完毕”

    “臣遵旨。”来俊臣领旨时柔柔的笑了笑,温润如处子。小堂中的那些个官员们看到他这个笑容,大多数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感觉全身猛然一紧,继而心中涌现出无尽的寒意。

    来俊臣是专司重案的,这可是个以杀人为乐的戾物,一旦案子到了他手上,若非特意交代,涉案人近乎十成十是必死的。

    陛下如此安排,就等于是要处死除了宋之问之外的二十九人,且是限定在八日之内必须杀尽匕尽管之前的岳子奇与宋之问已经供认弊事,确是有负天子之信重;尽管这几年中已经多次见到陛下对李唐宗室毫不留情的杀戮,但此时听到这个,仍是一时难以接受。

    岳子奇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至于其他那二十八个在贡院任职的官员更是如此。再说,虽然这二十九人的官职不算太高,但毕竟都是流内的品秩官哪!

    一次尽杀二十九名朝廷官员,且还是以不公开审断的方式刑杀,这……。

    震惊之余,众官员们也是不解,为何三十人中唯独留下了一个本该是罪责最重的宋之问?

    开始时武则天不发一言,但一旦开口,短短三两句之间便已将贡生暴动的事情先料理下来,继而一言杀尽二十九人。

    “你下去吧。”来俊臣退下后,武则天一并将其他的官员都遣退了,唯独只留下了武承嗣。

    狄仁杰一走,也没人再敢在这个时候对武则天适才的命令有所阻拦。

    那些噤若寒蝉的官员们退散后,小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承嗣,你把曹子建的《七步诗》诵给朕听听。”略有些空旷的小堂内,武则天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幽幽回响。

    此前一直端稳而坐的武承嗣再也无安坐了,闻言当即起身拜伏在了帘幕前。

    “诵。”武则天的声音里已显露出微微的怒意。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武承嗣不敢再有半点迟疑,沉声将曹植的这首《七步诗》诵了一遍。

    “诵!”

    又是一遍

    “潜,

    第三遍,这时唐松分明从武承嗣的声音里听到了那细微的颤音。

    武则天终于没再让武承嗣诵第四遍,“朕看你近来心神错乱,肝火太旺。实不能再理政事了,出宫之后便往白马寺好生住着静静心去。什么时候回来,等朕的诏书”

    “遵旨”武承嗣不敢有半点辩驳,领命之后亦退身去了。

    一时间,帘幕外的空阔小堂内便只剩了唐松一人。

    武则天一旦开口开始理事,中间几乎就再无停顿,“进士科的考卷还不曾送来?”

    “适才已经送到。”上官婉儿答道。

    “你将这唐松与那些取中的考卷都取出看看,若其考卷所答皆不如这二十七名取中者口便即刻命人将这唐松的考卷张布于贡院之外,一并将唐松其人当众杖毙于其考卷之下”

    “臣女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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