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番话时,那方山奇曾两度给他施过眼色。(.)显然这方山人对他印象不错,是以才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提醒他别跟中年人逆着说话。唐松注意到了方山奇的暗示,甚至还朝他回了一个笑容以示感谢。但说出的话终究还是按照自己的本心而言,与中年人的提点不那么合拍。

    后世是个悲剧,这穿越之后的人生唐松就不愿再活的那么苦累。这并不是说他就要刻意的去癫狂放纵,只是更多的纯任本心罢了。若按后世网络小说的说法,就是做人求一个念头通达,若是在这样闲聊的场合里说话都得遮遮掩掩,屈着心刻意迎合,那还有什么意思?岂不白白的辜负了这一次穿越。

    见他如此,方山奇略一沉吟后反倒是莞尔一笑,暗自想道:“这少年人看着恬淡冲和,诗作里也时时透着闲旷散逸。却不自知其根骨里包裹的仍然是褪不尽的刚强意气,只是表现的不那么锋芒毕露罢了”。

    扭头看了中年人一眼,想必公南也是看出了这些,所以他脸上倒并没有不快,反倒是微微眯起了眼睛。相交多年,方山奇知道这是他对一个人真正感兴趣后上了心时的典型标志。

    随后就听公南道:“好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家国天下尽在其中矣!单凭此句,就值浮一大白,你既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某适才劝你之言倒显得可笑了”。

    那中年说完,畅然而笑。倒真有几分奖掖后进,见才而喜的心胸及磊落气度。

    对此,唐松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天地良心,此刻他可真没有剽窃后世名句的心思,只是要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对谈,说话时免不得要用上前贤佳句,就如同他们喜欢动辄来一句子曰诗云一样。难倒每说一句话还要加上注解不成?

    这个话题罢,方山奇引导着转了话题。三人谈谈说说倒也热闹,便是在这闲谈之中,那中年愈发觉得唐松言辞可听,偶尔便有灵光一闪,佳言妙句脱口而出,对其人也就愈发关注了。

    两盏茶吃完,方山奇两人歇够了脚后起身告辞。唐松送他们出去时,笑着向中年道:“公南先生近来可有不如意之事?”。

    此言一出,方山奇两人俱都停下脚步讶异的看着他,中年心中一动,“噢!小友何出此言?”

    “那首《不知足诗》言语浅粗,实在说不得好。若是世事顺遂得意之人听后不过一笑而已,能不鄙薄已是难得。我观先生听后赞语虽然不多,确乎发自真心,若非是诗中所言合了公南先生的人生际遇,断不会如此。是以因又此问”。

    以诗知人!公南听罢这理由,哈哈大笑出声。

    唐松笑着续道:“人生如千里行船,水势无常,船一时进退也算不得什么。只要最终船能顺利抵达,偶尔退一步略避风浪实也正常,有时候后退原本就是为了更好的前行”。

    公南听完,笑的越发爽朗,不过他却没再多说什么,伸手拍了拍唐松的肩膀后径直去了。

    远离唐松的茅庐之后,方山奇开口道:“我知你素来爱才,此子如何?”。

    “风仪清雅,才情甚高。更难得才思敏捷善察人心,又心性沉稳明进退之道。某都有些好奇了,以他这般年纪何以能到此地步?都言襄州乃人才荟萃之地,此言诚不欺我。他若再多些磨砺阅历,将来定非池中之物。能与此子一番晤谈,这趟鹿门之游也算不枉了”。

    方山奇微微一笑,没再就此多说什么。转了步子向八卦池后行去。

    “这是去哪儿?”。

    “公南既到了襄州,复又来了鹿门山。岂能不去见见张公的珍宝”

    “哎呀,疏忽了”,公南抚额笑叹,“人没见着倒也罢了,琴没听着却是大憾事。不过我这仓促而去也没备个伴手之礼,着实惭愧”。

    “张公至宝岂会在乎这些?不过你若真要觉得不好意思,不妨把适才与唐松对谈之事说来听听,却比什么伴手礼都要强的多了”。

    公南脚步猛然一顿,“怎么?”。

    方山奇见他脸色,嘿然一笑,“公南你想多了,只是那唐松月夜听琴多日,张公至宝许了他一个‘不懂琴音,却有琴心’的考语,对其人有几分兴趣罢了”。

    “不懂琴音,却有琴心”,公南迈步跟上,“这评价可不低啊。对了,张公家这位的时间也快到了吧?”。

    “再有大半载也就够了”。

    闻言,公南沉默片刻后一声叹息,“光阴如梭,转眼便是十四年。可叹我辈不仅一事无成,便是这天下也已由‘唐’入‘周’。而今宗室频遭屠戮,武氏一族却横行朝野,气焰熏天。乾坤倒逆一至于斯,只让我等读圣贤书,立廊庙者有何颜面面对天下人”。

    “公南,宽心些,你呀就是刚锋易折……”。

    其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八卦池侧的密林之后,唯有那浓浓的激愤犹自在空中回荡。

    唐松送走了方山奇两人,转回来时却见正收拾着茶具的柳眉似在沉思着什么,“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在想,适才那位尊客说的话”,柳眉抬起头来,“好男儿总该是心忧天下,有济世苍生之志的”。

    这年头的人就是这么些想法,似乎读书人不心怀社稷苍生就是大逆不道似的,连柳眉这么个没进过学的人都是如此,让唐松有什么办法,“济世苍生!好大的帽子,我可担不起。世事艰难,我能济好自己就不错了。至于其它的,自有朝廷那些肉食者去谋”。

    “公子是读书人,科举之后岂不也要入庙堂?”。

    唐成没好气的笑笑,开玩笑,中国古代科举实行了一千多年,但要说科考最难,录取比率最低的恰恰就是率先将其作为固定取士制度加以实行的唐朝。一年三四千士子参加礼部组织的考试,进士科朝廷最多录取三十人,还有一次只录取了十七个,这是个什么比例。唐代以诗赋取士,诗圣杜甫却考不上。号称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也三番五次的折腾了好些回才勉强取中,至于与他并称“韩孟”的孟郊,更是考了十几回头发都快白了才金榜题名。以至于压抑太狠的他当即就咏出了: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分明是喜欢的癫狂了。以诗赋取士的科举却让这些千古诗坛上第一等的人物都如此磋磨,谁还敢言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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