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竹君大喝一声,双眼圆睁,扑上前来抓住卢员外的衣领,厉声质问道:“听说你家吊死一个丫鬟,那尸体呢,为什么你不把尸体还给人家父母?”

    卢员外脸色红了又白,白了转为青紫,似有难言之隐。他急得额头冷汗直冒,他越想摆脱这件烦恼事,这烦恼事却象恶魔的诅咒,不管他怎么躲闪也也逃不掉。卢员外只好向邵竹君求饶道:“我认栽,你想怎样,你想怎样才肯作罢?你们从我身上敲榨了这么多银子还不满意吗?”

    邵竹君抓住卢员外的衣领不放,盯紧卢员外的眼睛,象看透他的灵魂,诚心找茬似的道:“我想理解事情的经过,你要把事情始末一一告诉我。”

    卢员外眼珠一转,咬牙道:“如果我不说呢?”

    邵竹君作势威胁他道:“那你先前花掉的银子不算,一笔勾销,这件案子又要另起炉灶。”

    卢员外听了邵竹君这话不怒反笑,一种被不讲信用的骗子捉弄的羞辱感尽显脸上,从他脸上怒容看得出来,此刻他心中出离愤怒。可说也奇怪,别人逼他越急,他越冷静。他毕恭毕敬请邵竹君进厅从长计议,吩咐仆人大排筵席,盛宴招待邵竹君,并拉着他的手道:“咱们且吃一杯酒,在席上,我会把事情经过向你和盘托出。”

    邵竹君也不推辞,欣然接受卢员外的宴请。

    须叟,仆人把菜肴从厨房中端上来。一盘手撕鸡,一碗卤猪肉,一盘猪蹄子。还有太湖大闸蟹、田螺、鸭脖子和凤爪之类必须动手才能吃的小菜。

    邵竹君皱起眉头,如老和尚入定一样正襟危坐,端然不动。

    卢员外先喝酒后吃肉,一盘一盘的试着吃,证明酒菜没有毒,并笑吟吟邀请邵竹君动筷吃肉,道:“不要客气,吃吧。没毒的,你看我酒先饮,肉也先吃。放心吧,我杀你有什么用?”

    面对笑容满面的卢员外,邵竹君放下戒心,完全相信他了。古代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对于来自饭局上的贿赂,没有几个英雄豪杰抵得住这样的诱惑。

    酒过三巡,卢员外叫管家托出一盘银子,抬手说道:“这五百两银子,是我孝敬邵捕头的小意思,邵捕头你就收下来吧!我知道见者有份是衙门中的积荣,插手这件案子的差人,谁也不会少一份银子的。但愿邵捕头你看在银子的份上,放在下一马………”

    邵竹君不置可否,双眼直地盯着银子,若有所思。

    卢员外眼见邵竹君不表态,不晓得他心里想什么,有些着急了,殷勤苦劝道:“收下吧,你过来仔细摸摸这银子看看,我这些银子里绝不会混有锡锭铅锭,如假包换。你不妨掂量一下,看个仔细。嗯,抚摸银子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呀!”

    看样子邵竹君也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颌笑逐颜开,伸手接过卢员外递过来的几锭银子,抓在手中仔细端详。果然都是真金白银,没有渗入铅块锡锭作假充数。

    卢员外待邵竹君验看完银子之后,不失契机地捧上手撕鸡,恳请他进食。这卢员外的马屁拍得十分到位,果然不是任人摆布的等闲鼠辈,谁都看得出这人不仅通晓世故人情,而且极有心计。

    邵竹君拿着手撕鸡却不急吃,迎面与卢员外对视,好象洞悉他灵魂深处肮脏的想法一样,望着他似笑非笑道:“能弄箸何必用手撕?”

    卢员外乐呵呵道:“手撕鸡嘛,当然用手撕嘛,这有什么奇怪。”

    啪的一声,邵竹君突然把手撕鸡扔在桌上,望着卢员外不屑地道:“我有洁癖,摸过不干净的东西,必须洗手后才吃饭。我在江湖行走,曾遭遇到奸贼的暗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吃过苦头,不得不多加小心,请卢员外恕罪莫怪。”说着,招呼在一旁伺候的仆人打来一盘热水洗手,一边盯着卢员外冷笑道:“说吧,别装了。否则我让你摸过银子后吃手撕鸡!”

    卢员外如泄气的皮球,垂头丧气道:“好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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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竹君从卢员外家出来,眉目舒展,心情轻松,仿佛已把他那桩复杂的案子理顺捋清一样,所有问题都有答案了,所有疑惑都不足为奇了。恰如从令人昏头转向的迷宫中找到出口一样,一切豁然开朗。

    邵竹君昂阔步走上朱雀街的康庄大道,但见街道市面繁华,行商坐贾,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看到街道的人们为三餐忙碌奔波,为出货入货讲价杀价,甚至是小孩子也窜到商贩中间凑热闹,分享哪种讨价还价的、占到便/宜的快乐。原来顺其自然的“无为”俗世生活是这样美好,邵竹君感到自己以前真的是很傻很天真,很白痴很无聊。为什么非要多管闲事呢?为什么一定要见义勇为呢,为什么非要坚持正义呢?

    有时见义勇为、坚持正义结果就是被人逼得疾走无门,被人逼得妻离子散,甚至是家破人亡。

    当你面对这样的结果时,你觉得很有趣是不是?当然这种坚持的结果,你也有收获,你将获得一种充满破坏性的愤怒力量!你获得这种愤怒很好玩是不是?

    烦恼皆因强出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邵竹君觉得自己遇上这么多倒霉事都是自找苦吃,都是活该的。谁叫他多管闲事和要坚持正义呢!

    如果上帝给你极少,而魔鬼给你更多,而你又是把逐利作为人生终极追求的凡人,你选择跟谁合作呢?魔鬼给你那么多,你为什么跟上帝那傻瓜合作呢?

    “我明白了。”邵竹君眼睛充红并噙着辛酸的热泪,自言自语道:“只要我不坚持正义,不追求真相,就会风平浪静平安过完一生,不会有人对我进行栽赃陷害和打击报复。”邵竹君大彻大悟了。

    邵竹君转入朱雀街的碧玉巷,走出数十多丈。当他走过一间新建的三进大屋时,忽听见屋里有个年轻女人在叫:“周郎,周郎──是你吗?你很久没来了………”年轻女人显而易见是听见邵竹君的脚步声,以为她的丈夫回家来了,急不可待出声询问。

    这本来是一妇女叫唤自己丈夫的姓氏,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但邵竹君听到那个年轻女人娇柔琬转嗓音时,仿佛给天雷击中一般,愣在那里。这女人糯糯的充满诱惑的声音是如此久违和熟识,难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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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时光景,南屏晚钟咚咚敲响。倦鸟受惊纷纷投林,牧童赶着老牛踏着斜阳吹笛回家。南京城里城外,无数人家的烟囱口升起一条条白练似的炊烟。本来泛着惨淡青灰色的天空,添上这股白色的烟雾,暮色显得更加苍茫、郁闷与凝重。

    邵竹君也苦瓜着脸,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转到钟鼓楼下的聚贤巷。南京提刑官周全功的临时寓所便座落在这聚贤巷中。周全功虽然临时在这里寄寓,但也下了大本钱装修房子,门口摆放两对重量足达千斤的巨型石狮。门饰铜钉圆环,三进的院子有天井花圃,有假山湖石,有绿筱兰菊……大厅铺上麻花石板,厅堂上从座椅到桌子,俱是用紫檀和黄梨木制作。精雕细刻,极尽奢华。显得寄寓于此的屋主既有钱钞又有品味。

    邵竹君翻过围墙进入周家,避过看门家丁的盘问,径直往周家大堂客厅走过去。

    老远就看见周全功的结妻子冯氏正在大堂客厅上喝茶解闷。邵竹君走到客厅上向这冯氏陪笑作揖道:“周提刑在家吗?小侄跟周大哥已有一些时日没有联系了,不知老周近况如何?”

    这个冯氏也就是二十几岁年纪,比邵竹君大不了多少。她年轻还没生养,又不被周全功所喜,看见邵竹君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精神一振,象久饿的母狼看见路上掉着一块肥猪肉般兴奋起来,望着邵竹君眨巴着媚眼,似乎想勾引邵竹君一样。她看见邵竹君羞愧地低下头颅使劲地数着地板,对她不感兴趣,也感到索然无味,逐气呼呼回复邵竹君道:“他呀,早给老虎扑翻叼走啦,哪里还知道回家。”冯氏因周全功讨了几房侍妾,冷落了她,心中气恼,时常与丈夫拌嘴吵闹,夫妻两人平日相处也不太和睦。是以冯氏一听邵竹君问及周全功在不在家,憋着一肚子气没处作,也就没有什么好言好语了。

    邵竹君忍住笑,道:“冯嫂,我找周提刑商量正经事体,你莫跟我开玩笑。”

    冯氏阴沉着脸,满腹委屈地道:“谁跟你开玩笑,他早死了,死得骨头都朽掉了。”

    忽见内室门门帘掀处,有人探头出来,勃然作色喝道:“谁咒我死?”从房里出来的人正是周全功,只见他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从房间转出客厅,包裹凹凸起伏,看得出来里面装的东西肯定是金银钿软之类的贵重物品。

    周全功从房里出来,猛可看见邵竹君,着实吃惊错愕,哑然道:“你还活着?你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是不是?负案在逃,还敢抛头露面到我家来!”

    “我没做什么亏心事,怎么就没脸见人?”邵竹君坦然自若回敬周全功道。

    冯氏也插嘴道:“对呀,人家邵兄弟身正不怕影斜,哪象你整日鬼鬼祟祟尽干见不得人的事情。这回到家翻箱倒柜,又把银子搬出去准备送给哪个妖精呀?!”

    周全功快给冯氏的疯言疯语气疯了,扬手作势要打人,喝道:“长舌妇你给我闭嘴,你欠揍呀,再乱嚼舌头,老子就剐了你。”

    冯氏见势不妙,便扭头撅嘴,不再吱声了。

    邵竹君伸出右手食指对周全功摇晃道:“老周,别着急,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不要迁怒别人。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

    周全功当知道邵竹君指的是什么回事,但他偏是装疯卖傻,佯作不解,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胡说什么呀?”

    “好,我就胡说几句!”邵竹君言讫,身形一晃,堵在大厅门阶正中,不许周全功出门,并说道:“我姑妄言之,你就姑妄听之吧。”

    周全功看见出路被邵竹君堵住了,有些着急,故作镇定把包袱撂在厅堂八仙桌中。扭绞双臂坐在官帽椅上,侧头努嘴,看看邵竹君有何高见妙论。

    只见邵竹君提胸收腹,一呼一吸,吞气吐纳,似乎是把一股冲天怒火压到丹田中去。按下怒气之后,邵竹君用近似调侃的语气对周全功道:“我说,我说我家中哪具来历不明的无头女尸是周提刑的杰作,是周提刑想把我逐出南京刑厅而生出的坏点子,我这样说你可满意?”

    周全功听了邵竹君这话脸色一变,看他模样并不觉得有什么错愕和惊诧,而是有一种被人戳穿阴谋诡计的羞恼,擂台拍案拒绝承认道:“放屁,放泥玛的狗屁。你有什么证据敢这样胡说八道!你跟你老婆吵架,谋杀了自己的妻子,惹上这场官司,跟我有什么关系?”

    邵竹君面对周全功势如疯虎的反击抵赖,态度从容不迫,不急不恼,继续说道:“如果我有证据证明我妻子没死,尚活在人间。你们却睁眼说瞎话,诬陷我谋杀妻子,这话真不知从何说起?”

    周全功闻言身子陡然一震,气急败坏地挥手嚷起来:“哪也是你的事,怎么跟我扯上关系,真是岂有此理。”

    邵竹君双手叉腰,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信心满满地说道:“这件事跟你脱不了关系,你就是操从这个案子的幕后黑手,整件案子都是你为排挤打击我而安排和捣鼓出来的一个骗局。”

    周全功虽然被邵竹君咄咄逼人的言词搞得慌了手脚,但他仍然认为邵竹君不可能掌握什么证据证倒他,故他对邵竹君篾视和不屑的态度,冷笑道:“扯谈,你有什么证据?敢这样对我说话,你来消遣我是不是?竟然信口雌黄,真是乌鸦说猪黑,自己不觉得!你才是最大的杀人嫌疑犯。”

    邵竹君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状子,在周全功招摇了一下,旋即把状子对折,收入兜囊里,慢条斯理说道:“凭这张状子就可以证倒你,这张状子让你自信认为做得非常完美的栽赃害人的骗局破绽百出。”

    周全功紧握拳头,满腹狐疑的盯着邵竹君兜囊看了又看,不太服气地道:“谁知道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想威胁我吗?欲要入人以罪,何患无词。”

    邵竹君急忙后退几步,他已看出周全功眼里暗藏杀机,双手不断运劲,蓄势待。所以他后撤丈许,预留出足够的应变距离,以防周全功突然难偷袭他。确信自己立于安全之地后,邵竹君再按着剑柄微笑道:“有个叫姚天平的老头状告朱雀街的卢尚员外,说他自幼卖给卢家做丫鬟的女儿姚雪娥死得冤枉,死得不明不白。而卢家又不肯还尸体给姚家安葬,姚天平因此哀哭上诉,府里不收他的诉状,责令管这事的刑厅给姚老头一个说法,而身为总管刑厅事务的你,却对这事不闻不管,推诿了事。这件事让我感到十分纳闷。”

    邵竹君说到这里,咳了一声,歪着头望着周全功揶揄道:“你大慨不会对我说,你不晓得这件事吧?”

    周全功急了,恼羞成怒,咆哮如雷道:“我晓得这件事也好,不晓得这件事也好,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你真会装蒜!”邵竹君不怒反笑,保持微笑并侃侃而谈:“你可以瞒别人,却瞒不了我,这件事我已查得一清二楚了,我还跟卢尚员外见过面,他说这件案件是你亲手经办的,我有足够的人证物证让你无法抵赖。”

    邵竹君吞了口唾液,再有条不紊分析道:“卢尚员外家的丫鬟因不堪主子侮辱,上吊自杀了,本是一桩极其平常的官司,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那段日子我另有公干在身,没有在意这件案子。这件案子是你接手的,你经手处置这件案子当然清楚自己干了些什么。刑厅衙门积案甚多,大家都忙不过来,交给周提刑处置这样寻常的案子大家当然不会有什么想法,周提刑肯定是奉公守法妥善处理这件事,不会出什么乱子。大家对周提刑办案能力有目共睹嘛,有周提刑出马处置这种芝麻绿豆大点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当然,大家对你有信心,并不是代表你能让大家放心,因为你有私心,你就运用你的权力做了一个移花接木的骗局,巧计设下一个毒谋陷害我。我的推理没错吧?我家那具无头女尸其实就是姚雪娥,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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