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倭寇退去。徐昌随众商客到火地点观察探究,眼前惨状令他暗抽一口冷气。这场大火烧毁了几十条货船,那些货船残骸横七竖八倾倒在河道中间。

    这些货船的主人,有些被倭寇杀掉,有些被火烧水淹死掉了,侥幸逃出生天的人不过三五个而已,俱立在水边嚎啕大哭。河道两岸观者如潮,不少商贩都担心这个残局无人收拾,大家俱脸呈忧色,垂头丧气,无所适从。

    这伙看官中有人感谓道:“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这河道本来多事,堵塞数月,久不通畅。如今又添这桩事故,难道叫我等在此生根落户不成?不如掉头还家算了,你看这个残局如何收拾呢?着实让人头痛,要么大家凑分子钱雇人清理;要么由官府出头牵线,让这地方人出钱出力清理,总不成等那天雨洪水来冲刷吧?唉,即使有人好心出来处置这件事,手抓肩扛,没有一两个月光景,是没法把这堆劳什子从河道里清理干净的。看来又要在这鬼地方盘桓半年光景了,真要命呀。”

    徐昌听了那人的话,感同身受,也十分认同这位看官的说法,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过了几日,那些靠着徐昌货船后边的船只渐渐退去,另寻出路去了。徐昌见这身后的水道已经疏通,有隙缝可钻,权衡再三,遂放弃打从这运河进京的设想,铁定心把货船驶向钱塘江口,冒险取道海路进京。

    倪翁得知徐昌决定要走海路进京的消息,吃惊不少,阻劝道:“老爷,你可想清楚,这事不能凭意气行事。小心行得万年船,从这运河上京,不过费些时日而已,但从海路进京,可不是儿戏。哪途中遇上飓风恶浪、险滩暗礁,还是小意思。我担心遇上倭寇,这些嗜财如命、嗜杀成性没心肝的恶棍,遇上这些强盗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是既要钱又要命的恶魔呀。”

    徐昌象只易燃的鞭炮,一点就着,急吼吼叫道:“我都在这里快耗上半年光阴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多说了。”

    倪翁抱拳道:“老爷,你莫怨我倪某多嘴,你这一批货物关系徐家近百人口的温饱大事,不能这样干冒大险。况这几年咱们的生意大不如前,欠同道的陈年旧账累积起来也有几万两银子,若有差池,如何承担得起?如今这一批货物几乎是我们的命根子,不容有失,若丢失这块银子,将来不免乏本添生,无力回天了。倪某在此恳请老爷,谨慎行事,莫因一时性想差了。”

    徐昌此时如给鬼迷心窍,脾气甚是暴躁,根本不可理喻,闻言气呼呼道:“打从运河进京,照样官匪如麻,寸步难行。都是一般情况,往哪儿走都一个样。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开手脚走海路试试,咱们若比别人早一点进京,咱们的货物就有可能比别的商家早些在京城中抛售,可赚一二倍价钱。若非如此,跟着人家屁股后面走,那你这些东西就算运到京师也没有多大的用处,那时货多,价贱如泥,结果是白忙一场。”

    倪翁眼见徐昌固执己见,晓得徐昌心意已决,只得识趣地闭上嘴巴。

    徐昌催促众伙记使劲把货船撑出哪运河水道,穿过钱塘江口,驶到外海汪洋。货船鼓满风帆,若箭离弦,直奔北方。

    海上行舟,乘风破浪,快如腾云驾雾。闲来无事,徐昌走到船头临风远眺,但见天蓝海阔,四下浮光跃金。船周锦鳞成群,远处飞鸟翔集。徐昌感受到大海境界开阔,自觉心旷神怡,喜极而欲放歌。回想当日运河水道拥挤窘境,恍如隔世,早知道大海行船如此痛快淋漓,当初何必死心眼儿去闯运河这潭死水浊流呢?真是吃尽苦头没名堂。

    这条徽州货船行驶到长江出海口附近,才晓得波涛凶恶,大海无情。

    哪长江浩浩江水与东海汪洋交汇处,浪潮汹涌,暗礁险滩所在都有,令人防不胜防。不少地方水势回旋环绕,呈现出一个个吞噬一切大旋涡,使行驶在其中的货船险象环生,随时都有翻船覆舟的可能。

    徐昌这条货船在这起伏不定的风口浪头中间,受尽了颠簸的苦楚,象浮萍飘絮,逐波飘流。货船在肆意戏虐人海浪的愚弄下,变得越来越难以驭驾。徐昌也赶到船中桅杆下面与众伙记一齐拉缆扯帆,同哪浪潮较量搏斗,忙得不可开交,浑身上下湿透,象只落汤鸡一样狼狈。

    徐昌正和众伙记拉扯风帆,忙得不可开交。站在船头领航的一个伙记突然现前方海域有些异常,呼唤徐昌上前去观察打量。徐昌随几个伙记跑到船头凝眸细看,只见海平线上有几个黑点正向他们这边移动。远看模糊,近看分明,原来是几条倭寇多桅海船,如雁形阵排开,鼓足风帆,象离弦之箭般向他们的货船包抄过来。

    徐昌等人顿时吓得没了主意,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身处大海汪洋之中,跑肯定跑不掉,单帆船怎跑得过鼓足风力的三帆船?打,肯定不是人家的对手。海贼驾着三条巨舟而来,人数至少有几百个人。而徐昌这边只有区区几十个干粗活的伙记,且懂武艺的人也不多,怎样跟训练有素的海贼打架干仗?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惟余坐以待毙。

    这伙倭寇来势凶猛,杀气腾腾,人未至,恶声先:“不要动,逃走的,通通死的死的。”

    徐昌货船上的伙记们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的在货船上瞎转,跑到船头,再跑到船尾,叫苦顿足,无计可施。

    众伙记其实也想逃命,可是大海茫茫,一片水际,除非你愿意跳入如沸鼎的旋涡之中,甘心被怒涛吞没。否则只能象只憋在瓮中的土鳖一样,任凭倭寇横捏竖拿。众伙记在货船彼此你挤我挨,磕磕撞撞。一时间,呼救声、嚎叫声,夹杂着倭寇的笑骂声,混成一片。

    当时徐昌已从船头转回货船的中仓,依依不舍地抚摸着船仓里用麻袋包裹着的货物,一股悲苦怨气从膻中生成,直奔眼眶,只觉脸颊一热,那泪珠如雨一般,不断地滴落在衣袖和鞋脚面之间。这一刻,徐昌真的彻底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祸击倒了,脑子空白了,人象傻了一样愣在当场。

    倪翁焦急万分地望着徐昌,气急败坏地叫道:“老爷,你醒醒,倭寇追上来了,怎生是好?咱们还是赶紧弃船逃命吧。”

    徐昌惘然四顾,双手按压在一个麻布包上,脸上呈现出一丝痛苦的后悔的表情,带着哭腔自责道:“恨我徐某固执己见,不听老人的忠告,结果吃亏在眼前,悔之晚矣。”

    倪翁安慰他道:“老爷何苦自责,此乃天数浩劫,纵是神仙也躲避不了。事到如今,多想无益,设法避祸,保全性命要紧。就算老爷你不要命,你的孩子凤仪他还小,他是徐家惟一的血脉,我们必须保全徐家这点香火呀!”

    那徐凤仪只是个十五、六岁的黄口稚子,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唬得他唇紫脸青,龟缩在船仓被窝里,只是哭爹喊娘。彼时他脑海里一片混沌,这一切经历恍如作梦一般,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不断地暗示催眠自己:“这是梦,一定是梦!”这一切要是梦那该多好呀!

    船仓外,倭寇已开始杀戮了。强劲的海风把远处的血腥气味刮到船舱内,不时有血花象雨点一样从窗棂外飘洒到船舱内头,飞溅在仓板和货物之间。徐昌闻着那血腥之气,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往后退了几步,转身捉住倪翁的手,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惶惶不安地哀求道:“老倪,我有事拜托你,你要答应我。”

    倪翁诚惶诚恐地抬头惊叫道:“老爷,你怎么把我当成外人,有事只管吩咐,我万死不辞!”

    徐昌垂头丧气,哑着嗓子道:“老倪,我知道你的水性很好,请你不要管我了,即带小儿徐凤仪潜水逃命去吧。”

    倪翁听了徐昌这话,有些生气,神情十分激动,大叫道:“老爷,你这是什么混话?我倪某不会丢你走的,要走,大家一起走。”

    徐昌仰天长叹一声,心灰意冷地道“徐家遇此大劫,损失惨重。事到如今,我徐某也无颜回家面对诸亲六眷了,不如死了干脆。”

    倪翁脸呈难色,气鼓鼓叫道:“老爷,你把我倪某当成什么人?你若留下不走,我也留下陪你。”

    徐昌低头看了一眼正在颤栗不停的徐凤仪,凄然说道:“徐家世代单传,只有这点骨肉………”他言及此处,喉咙如骨在梗,再也说不出话来。

    倪翁见此情景,也是悲愤莫名,握拳振臂叫道:“老爷你放心,小人就算粉身碎骨,也护公子平安周全。”

    徐昌闻言心情稍定,随即又顿足捶胸,咬牙切齿道:“想不到我这个徽州巨贾,今日竟然败身海波,近十万身家毁于一旦。只恨我当初没有响应朝廷号召,助捐银子招募勇敢,清除扫荡这些害民贼,实在悔之晚矣。”

    倪翁抽刀在手,焦急地向徐昌招手道:“老爷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全性命,何愁没有卷土重来之日?莫因小失大,惦记这点小财货丢了性命就不值了。走,权作一场南柯大梦。失去就失去,大不了从头再来。”

    徐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道:“这次我亏大了,我怕没有能力从头再来了。就算我今日侥幸逃出生天,损失这宗财货,他朝如何偿还同行十万债务呢,生不如死呀。”徐昌这宗货物,价值十万两银子,现在连船带货被倭寇一鼓掳掠而去,他确实是亏大了。他自己那十万货物,他也许能亏得起。而那艘运货的货船却是他向同行租赁的,也价值数万两银子,加上因这次随他出海搭上性命的乡亲,赔偿起来数目就非常庞大了,这种巨大的压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倪翁把头摇得如货郎鼓一般,劝道:“老爷,莫提这些劳什子了,只要逃得性命,便投奔哪深山古刹出家做和尚也行,好死不如歹活。”

    徐昌无可奈何点头道:“到此穷途绝路,一切只看老天爷安排了。”他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一只蜡丸,无限怜惜地望着徐凤仪说道。“孩子,你过来收下这东西,老爹若有三长两短,你得这宗财物或者绝重振家业。这只蜡丸里面有书引一张,关系你的前程活路,你贴身藏好,莫要弄丢。”

    徐凤仪身子不由自主象筛子般抖个不停,颇为费劲地从他父亲手中接过蜡丸,小心亦亦放进随身携带的香袋中。徐昌怕有闪失,又替徐凤仪把那香袋的活套打成死结,然后挂在徐凤仪的腰带上。

    倪翁眼见事态危急,再三催促徐氏父子赶紧离开船舱,赴水逃命。

    徐昌取下挂在船仓壁上一把尘封已久的宝剑,他年轻时候也跟看家护院的武师学过几天剑法,这时候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临时抱佛脚用剑,他只能依靠本能挥了。徐昌拔剑出匣,把银牙一咬,狠下心来,大喝一声,先行一步冲出船舱,倪翁搀扶着徐凤仪,随后跟上。

    这个时候,货船上的其他伙记都差不多被倭寇杀戮殆尽,余下的只作困兽犹斗,垂死挣扎罢了。一些伙记死状甚是恐怖,不少人被倭寇拦腰砍死两截,一时半刻之间又不得气绝,只是满地乱爬乱滚,哀号痛呼,身上乱迸的鲜血把一条大船染涂得如朱砂作坊似的。

    徐昌见此触目惊心的惨象,悲愤莫名,呜咽道:“诸位乡亲,你们不辞劳跟我出门经营生理,本是图个温饱而已,不想落得一个如些悲惨的结局,都是我徐昌的罪过呵,是我连累你们,对不起!”他不得不举剑帮助那些被倭寇腰斩但尚未气绝的伙记解脱痛苦………

    整条货船上只有荆大刚能有效地阻挡倭寇前进的脚步,他在船头牵制着几个倭寇,至少可以暂时挡住他们长驱直入舱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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