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威名素重,于诸长老、诸弟子皆深有恩义,群丐虽好奇心甚盛,但听这事有损汪帮主的声名,谁都不敢相询了。

    可单凡如何能这样放过,不然经他们一“处理”,乔峰这个大哥还是要声名扫地,当下朗声道,

    “哼,那由我来说。‘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事出仓促,妻儿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活人世。余授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后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

    智光脸色瞬间就变了,这事只有三人知晓,这华服青年又是如何得知的?还是,他已经去过那石壁了?

    在场众人无不骇然,难道真相真是如此?

    不过看那智光和尚脸色如此,也就了然,单正更是一声长叹,道,

    “如果真是如此,哪怕今天有人相留下乔帮……乔峰这契丹人,我单某拼死也要保了他性命。智光大师,你还有什么说的,竟管说来。”

    智光不想竟然会冒出这样一个华服青年来,让三十年前的“错事”完全没了挽回的余地,只能继续说道,

    “我们三人计议一番,都不愿相信当真如此,却又不能不信。当下决定暂行寄下这契丹婴儿的性命,先行赶到少林寺去察看动静,要是契丹武士果然大举来袭,再杀这婴儿不迟。一路上马不停蹄,连日连夜的赶路,到得少林寺中,只见各路英雄前来赴援的已到得不少。此事关涉我神州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安危,只要有人得到讯息,谁都要来出一分力气。”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众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

    “那次少林寺中聚会,这里年纪较长的英雄颇有参予,经过的详情,我也不必细说了。大家谨慎防备,严密守卫,各路来援的英雄越到赵多。然而从九月重阳前后起,直到腊月,三个多月之中,竟没半点警耗,待想找那报讯之人来详加询问,却再也找他不到了。我们这才料定讯息是假,大伙儿是受人之愚。雁门关外这一战,双方都死了不少人,真当死得冤枉。”

    “但过不多久,契丹铁骑入侵,攻打河北诸路军州,大伙儿于契丹武士是否要来偷袭少林寺一节,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他们来袭也好,不来袭也好,总而言之,契丹人是我大宋的死敌。”

    “玄慈大师、汪帮主,和我三人因对雁门关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方丈说明经过、又向死难诸兄弟的家人报知噩耗之外,并没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婴孩也就寄养在少室山下的农家,事过之后,如何处置这个婴儿,倒是颇为棘手。我们对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伤他性命。但说要将他抚养长大,契丹人是我们死仇,我们三人心中都想到了‘养虎贻患’四字。后来玄慈大师拿了一百两银子,交给那农家,请它们养育这婴儿,要那农人夫妇自认是这契丹婴儿的父母,那婴儿长成之后,也决不可让他得知领养之事。那对农家夫妇本无子息,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他们丝毫不知这婴儿是契丹骨血,我们将孩子带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上给他换过了汉儿的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见孩子穿着契丹装束,定会加害于他……”

    乔峰虎目含泪,哈哈大笑,道,

    “想我乔峰做了‘堂堂’几十年的汉子,死在我手上的契丹人不知几何,如今却知竟然如此黑白,哈哈哈哈,”随即仰面向天,狂道,

    “我乔某到底做了何等错事,要苦苦相逼于我?”

    他最后这几句声音也嘶哑了,众人听着,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单凡上前扶起已经跪倒在地的乔峰,道,

    “汉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未必猪狗不如。想我堂堂士林大学士,一心要为大宋除去契丹,随之游历边境,看到的却是大宋军民欺凌契丹百姓。两国之间,真能分了对错么?”

    直视赵钱孙,乔峰即问道,

    “你参与其中,我真是契丹人么?”

    赵钱孙道,

    “我不知道。只不过那日雁门关外一战,那个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却跟你一模一样。这一架打将下来,只吓得我赵钱孙魂飞魄散,心胆俱裂,那对头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会忘记。智光大师抱着那契丹婴儿,也是我亲眼听见。我赵钱孙行尸走肉,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无挂怀之人,更无挂怀之事。你做不做丐帮帮主,关我屁事?我干么要来诬陷于你?我自认当年曾参予杀害你的父母,又有什么好处?乔帮主,我赵钱孙的武功跟你可差得远了,要是我不想活了,难道连自杀也不会么?”

    又眼望智光,只见他容色坦然,殊无半分作伪和狡狯的神态,问道,

    “后来怎样?”

    智光道,

    “后来你自己知道了。你长到七岁之时,在少室山中采栗,遇到野狼。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将你救了下来,杀死恶狼,给你治伤,自后每天便来传你武功,是也不是?”

    乔峰道,

    “是!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

    那少林僧玄苦大师传他武功之时,叫他决计不可向任何人说起,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帮汪帮主的嫡传弟子,谁也不知他和少林寺实有极深的渊源。

    智光道,

    “这位少林僧,乃是受了我们带头大哥的重托,请他从小教诲你,使你不致走入岐途。为了此事,我和带头大哥、汪帮主三人曾起过一场争执。我说由你平平稳稳务农为主,不要学,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玄慈大师却说我们对不起你父母,须当将你培养成为一位英雄人物。”

    智光又叹道,

    “雁门关外石壁上的遗文,至今未泯,将来你自己去看吧。玄慈大师既是这个主意,汪帮主也偏着他多些,我自是拗不过他们。到得十六岁上,遇上了汪帮主,他收你作了徒儿,此后有许许多多的机缘遇合,你自己天姿卓绝,奋力上进,固然非常人之所能及,但若非玄慈大师和汪帮主处处眷顾,只怕也不是这般容易吧?”

    乔峰低头沉思,自己这一生遇上什么危难,总是逢凶化吉,从来不吃什么大亏,而许多良机又往往自行送上门来,不求自得,从前只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幸运,此刻听了智光之言,心想莫非当真由于什么有力人物暗中扶持,而自己竟全然不觉?

    他心中一片茫然,

    “二弟没有必要骗我,智光之花也已经不假,那么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汉人了,汪帮主不是我的恩师,而是我的杀父仇人。暗中助我的那个英雄,也非真是好心助我,只不过内疚于心,想设法赎罪而已。啊!啊!”

    只听智光续道,

    “汪帮主初时对你还十分提防,但后来见你学武进境既快,为人慷慨豪侠,待人仁厚,对他恭谨尊崇,行事又处处合他心意,渐渐的真心喜欢了你。再后来你立功愈多,威名越大,丐帮上上下下一齐归心,便是帮外之人,也知丐帮将来的帮主非你莫属。但汪帮主始终拿不定主意,便由于你是契丹人之故,他试你三大难题,你一一办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劳之后,他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会,你连创丐帮强敌九人,使丐帮威震天下,那时他更无犹豫的余地,方立你为丐帮帮主。以老衲所知,丐帮数百年来,从无第二个帮主之位,如你这般得来艰难。”

    乔峰低头道,

    “我只道恩师汪帮主是有意锻炼于我,使我多历艰辛,以便担当大任,却原来……却原来……”

    智光道,

    “我之所知,至此为止。你出任丐帮帮主之后,我听得江湖传言,都说你行侠仗义,造福于民,处事公允,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我私下自是代你喜欢。又听说你数度坏了契丹人的奸谋,杀过好几个契丹的英雄人物,那么我们先前‘养虎贻患’的顾忌,便成了杞人之忧。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却不知何人去抖了出来?这于丐帮与乔帮主自身,都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大有悲悯之色。

    徐长老这时突然道,

    “多谢智光大师回述旧事,使大伙有如身历其境。这一封书信……”

    他扬了扬手中那信,续道,

    “是玄慈大师写给汪帮主的,书中极力劝阻汪帮主,不可将帮主大位传于乔帮主。乔帮主,你不妨自己过一过目。”说着便将书信递将过去。

    智光微微一笑,说道,

    “乔帮主,你既知道了自己身世,想来定要报你杀父之仇。汪帮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说了。老衲当年曾参预伏击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愿一身承担,要杀要剐,你尽管下手便是。只望念及玄慈方丈乃武林领袖,他还抚育你成人,万不要……”

    乔峰见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庄严,心下虽是悲愤,却也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

    “便要杀你,也不忙在一时。”说着向赵钱孙横了一眼。

    赵钱孙耸了耸肩头,似乎漫不在乎,说道,

    “不错,我也在内,这帐要算我一份,你几时欢喜,随时动手便了。”

    谭公大声道,

    “乔帮主,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乱行事才好。若是惹起了胡汉之争,中原豪杰人人与你为敌。”

    赵钱孙虽是他的情敌,他这时却出口相助。

    乔峰冷笑一声,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着火光看徐长老递过来的那信时,只见信上写道,

    “剑髯吾兄:数夕长谈,吾兄传位之意始终不改。然余连日详思,仍期期以为不可。乔君才艺卓,立功甚伟,为人肝胆血性,不仅为贵帮中矫矫不群之人物,即遍视神州武林同道,亦鲜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继承吾兄之位,他日丐帮声威愈张,自意料中事耳。”

    乔峰读到此处,觉得玄慈方丈对自己还是极为推许的,继续读下去,

    “然当日雁门关外血战,惊心动魄之状,余无日不索于怀。此子非我族类,其父其母,死于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来历则已,否则不但丐帮将灭于其手,中原武林亦将遭逢莫大浩劫。当世才略武功能及此子者,实寥寥也。贵帮帮内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尔我交情非同寻常,此事复牵连过巨,祈三思之。”下面的署名,正是玄慈。

    徐长老见乔峰读完此信后呆立不语,当下又递过一张信笺来,说道,

    “这是汪帮主的手书,你当认得出他的笔迹。”

    乔峰接了过来,只见那张信笺上写道,

    “字谕丐帮马副帮主、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暨诸长老,‘乔峰若有亲辽叛汉、助契丹而厌大宋之举者,全帮即行合力击杀,不得有误。下毒行刺,均无不可,下手者有功无罪。汪剑通亲笔。”

    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丰六年五月初七日”,乔峰记得分明,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帮帮主之日。

    乔峰认得清清楚楚,这几行字确是恩师汪剑通的亲笔,想恩师一直待己有如慈父,教诲固严,爱己亦切,哪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帮帮主之日,却暗中写下了这通遗令。

    他心中一阵酸痛,眼泪便再次夺眶而出,泪水一点点的滴在汪帮主那张手谕之上。

    徐长老缓缓说道,

    “乔帮主休怪我们无礼。汪帮主这通手谕,原只马副帮主一人知晓,他严加收藏,从来不曾对谁说起。这几年来帮主行事光明磊落,决无丝毫通辽叛宋、助契丹而厌汉人的事情,汪帮主的遗令自是决计用不着。直到马副帮主突遭横死,马夫人,不,是这贱妇才寻到了这通遗令。本来嘛,大家疑心马副帮主是姑苏慕容公子所害,倘若帮主能为大元兄弟报了此仇,帮主的身世来历,原无揭破必要。老朽思之再三,为大局着想,本想毁了这封书信和汪帮主的遗令,可是……可是……”

    他说到这里,眼光向康敏瞧去,说道,

    “可是乔帮主袒护胡人,所作所为,实已危及本帮……”

    乔峰道,

    “我袒护胡人,此事从何说起?”

    徐长老道,

    “‘慕容’两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鲜卑后裔,与契丹一般,同为胡虏夷狄。”

    乔峰道,

    “嗯,原来如此,我倒不知,还是今日青老说起才明了。”

    徐长老道,

    “二则,帮主是契丹人一节,帮中知者已众,变乱已生,隐瞒也自无益。”

    乔峰仰天嘘了一口长气,望向天空,说不出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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