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两声响过,是木器被打倒在地碰撞发出的声音,清脆无比。锁清秋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屋内发生的阵阵动静,生怕错过任何有关于宇文一刀的消息。

    就在预示着战斗开始的序曲放送完毕后,打斗声响了起来,其作为核心部分,自是拳如刀饮风,腿似剑通霄,拳拳到肉发出的沉重闷响,混进屋内物件被打碎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场令人血脉贯张的风暴,端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锁清秋听见双方声音此起彼伏、有来有回,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想宇文一刀修为不落,孤木难支的境况下现在仍然能和蔚成风战成平手,实属难能可贵。

    蓦地,门里闷响一声,锁清秋眼睛倏地瞪大,眼泪还未流干,她尽管做好了和宇文一刀分离的准备,却发现之前的那么多提防在这一刻脆弱的居然像一张白纸。

    锁清秋再也想不起他说的什么话,只是奋力地去推门,这门却牢靠的紧,任凭她如何运功,也是稳如磐石一般。

    锁清秋心急如焚,忙将她那稚弱的肩膀顶在门板上,不断发力向力顶撞。却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道:

    “死婆娘...快滚...”

    尽管这声音听来都已变了声调,但锁清秋却依旧知道这是宇文一刀的声音,泪似断珠链般落下,不断摇着门道:“你快开门!开门!”

    门里却渐渐没了声音,不论她再怎样呐喊或哭泣,再也不会人应声了。

    这变故来的太快,在经过一段时间无力的奋起挣扎后,锁清秋心中终于接受了它,她茫然着脸,重新支撑着站了起来,却在那一刻血液回流,直直冲上头顶,她只觉眼前一黑,视觉似乎被粗暴的掠夺了,四肢太疲软以至于并不能肩负起一个受了伤的灵魂,她就那样直直地站了起来,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突然,一声巨响响过,锁清秋呆着双眼,木然地转过头去,见到那扇她怎么叩或敲也不开的门被打破了,而那如同地狱中勾司般的蔚成风,正拄着双拐,一瘸一拐地从那间酒馆里走出来。

    锁清秋两眼无神,只是木然地望着他走出来,又见他缓缓走向自己,每一个脚步都走得那样慢,那样沉,当时脑海中只是混沌一片,居然想不起来“危险”是为何物。

    蔚成风走到她跟前,望着这个女人,却吃惊地发现她老了好多,却竟在这一瞬间,容颜变得像浑无生机的枯木般,再不复往日芳华。

    吃惊的劲儿很快过去,蔚成风稍作调整后,换上一副笑颜,道:“你还在这儿?不准备走吗?还是要陪着你男人一起死?”

    锁清秋双眼盯着灰蒙蒙的地面,不住摇着头,喃喃道:“我男人不会死...他是不会死的。”

    蔚成风有些骄傲地抬起头,长舒一口气,抬起头仰视着天空,笑道:“原来以权力玩弄人心是这么好玩的一件事,我总算明白夏逍遥和祝战是怎么想的了。”

    他没有看锁清秋,只是注视着天空,直抒胸怀,觉得此时大仇虽未报,但见到李绝情身边人受挫吃瘪的样子,心中却觉得是一股难言的舒畅。

    忽然,他想起了此前宇文一刀在推锁清秋走之前曾将一个布包取了出来递给她,其心下立时生疑,低下头去道:“把那纸包...”

    他话语说到这儿,却停止了。

    他看见锁清秋的一头黑发,开始变白,且毫无预兆,好像是发根落了一场雪,雪花飘到了发梢上,渐渐地,她满头黑发尽做了白。

    锁清秋呆呆望着地面,只一个劲儿地重复着道:“我男人不会死的...我男人不会死的...”

    “啧,真是够麻烦的!”蔚成风俯下身去,将她领子提了起来,色变道:“现在把那东西交出来,我还可以绕你一命。”

    锁清秋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得十分欢愉,仿佛眼前的蔚成风成了什么终极笑料一般,到后来居然是哈哈大笑,笑得合不拢嘴,对一名女子来说,实是失态至极了。

    蔚成风以为她是在嘲笑自己的容貌,当即怒不可遏,他自重获新生后,便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尽管他嘴上总是说自己不在意,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蔚成风曾经是那样一名挺拔俊美的少年郎,现在这幅叫人作呕的样子,前后间的心理落差有多大,倒也不难得知。

    他狠狠地打了锁清秋一个巴掌,道:“你笑什么?信不信老子立刻叫你入土去?”

    锁清秋吃了一巴掌,嫩如脂玉的脸蛋儿上登时出现了五道血红的手印。她却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笑得更猖狂且增人厌了,飘在风里回荡,摇得周边树叶沙沙作响。

    蔚成风又气又恼,高举起一旁拐杖,抡手就要往她天灵盖上砸落,这一下非得将脑壳砸碎,脑浆迸裂不可。

    忽地,一把刀直直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地刚好插在蔚成风的左胳臂上,蔚成风显然没料到这事态的意外滋生,吃痛嗥叫一声后,左手拐杖立落,摔在地上。

    锁清秋同样惊讶不已,泪眼朦胧向刀掷来的方向看去,见祖卑荣抬着头,匐在地上,手中单刀不见,口角边全是鲜血,吃力喊道:“快...快走...”

    蔚成风恼羞成怒,右手回转,直接将那刀从左胳膊上拔了下来,随后拿着那刀,直直走向祖卑荣。

    锁清秋站了起来,只能看见蔚成风的背,他右臂胳膊一举一起,就将那刀深深插进了祖卑荣的身体,祖卑荣脸上表情定格,随即脖子一软,就趴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过。

    锁清秋发足狂奔,向着相反的方向,她这次逃命并不是为了自己,她希望早失,现在逃跑,不是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对得起祖卑荣那一刀之恩。

    蔚成风见她远离,喝道:“停住了!”说着将拐杖一扔,脚下使个燕子三抄水,就向锁清秋追击上去。

    他轻功独步得意,并不全系铎凰寒冰真力之功,其中有很重要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双腿筋脉已经断裂过一回了,那段时间里,蔚成风已经学会了如何能够不着劲力的赶路,日后待铎凰恩泽惠及,双腿发起力来也是轻轻松松,便若平地走云般潇洒写意。

    锁清秋逃跑路上不时回头看看,发现蔚成风越赶越近,心下甚急,还在思索如何能将他甩下来之时,脖子后面却觉得一紧,原来是有人提住了自己的一块肉,当下劲力皆失,还谈什么逃命?接着就觉得背后人发力一击,将自己狠狠击倒在地下,跪着双膝。

    蔚成风阴恻地道:“跑啊,怎么不跑了?你难道以为,还能逃得过我的手掌心么?”

    锁清秋面色平静,道:“你动手吧。”

    蔚成风道:“那可不行!怎么能让你随随便便地就死了?还是来,和你老公死在一起吧,你们俩人不是分不开吗?嗯?”他话这样说着,抓起锁清秋的一条胳膊,就将她向来时的路带。

    又是几步路,看见一副熟悉的情景,锁清秋叹了口气,后又想:“死在这儿陪着我爷们,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蔚成风将她押解在宇文一刀尸体前,道:“你就在这儿死吧,和他做一对亡命鸳鸯。”

    锁清秋脑袋垂着,却仍然在想如何逃离之法,冥思苦想半天,想想蔚成风之前和自己讨要那东西时说的话,看来他误以为宇文一刀给自己的礼物是羊皮了,既然如此,为何不将他骗上一骗?

    这样想着,锁清秋忽然问了一句:“你不是要那东西来着么?”

    蔚成风顿了顿,道:“没事,大不了我可以把你杀了后再翻你身子,直到把那东西找出来为止。”

    锁清秋眼睛一眨一眨,道:“你确定吗?那东西...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它也许会是什么明贵的宝物?说不定就是你一直在找的东西?”

    蔚成风笑道:“那样岂不是更好?要是羊皮的话就更好了,一举两得,回头交给千岁检阅。”

    锁清秋见他已中圈套,心里窃喜,却镇定自若地道:“难道你便没有想过,你交了那羊皮的下场是什么吗?”

    蔚成风对她的话来了兴趣,抱起胳膊,挑眉问道:“什么下场?”

    锁清秋笑道:“你不是挺聪明的来着吗,怎么现在这么笨了?想想,假如你拿了羊皮,交给铎凰,他问起这东西怎么来的,你该怎么说?”

    蔚成风道:“是我杀了人之后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

    锁清秋摇摇头,道:“这样的话,铎凰就会认为你没有听他的话,将这羊皮妥善保管好,一切要以羊皮安全为重,他可说过这话?”

    蔚成风皱皱眉头,道:“好像是有着这么回事儿...”

    锁清秋暗笑,又道:“对啊,那你怎么想?不准备换套说辞吗?”

    锁清秋嘴皮子一张一合,就给蔚成风唬得一愣一愣的,自而然地进入这怪圈里,再出不来,他想了半晌后道:“那我就说我向你们逼供着讨要来的,这总该没问题了吧?”

    锁清秋又是摇头,道:“不行,铎凰手下良将奇才多得数不胜数,自然有武功才干都在你之上的人。你若是说‘逼供讨要’,铎凰不得以为你是个无一技之长又只会装神弄鬼的废物啊?”

    蔚成风今年二十,和李绝情同岁,却比李绝情少许多阅历,十几岁的时候,还是个为了女子争风吃醋的公子哥,若论心计,哪里比得过锁清秋?只给她这几句话一说,就蒙了圈,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锁清秋看着他,似乎已是瞅准了他优柔寡断的性子,当下又生一计,凑近了些许,道:“诶,你知道之前我为什么要笑吗?”

    蔚成风面色凝重,不耐烦地答:“怎的了?我不知道。”想是还没从锁清秋那几句话里脱身出来,仍在纠结于此。

    锁清秋神秘兮兮地道:“我笑,是笑你给人当了冤大头,还一心一意的。”

    蔚成风瞪他一眼,猛地站起,道:“你胡乱放什么狗臭屁?我当什么冤大头了?”话到这儿似乎并未觉得说够,拉下脸来,阴沉沉地靠近,威胁道:“你再敢胡说...我叫你血溅当场。”

    锁清秋心中害怕不已,但仍然镇定下来,转而是换上那戏谑的口气,懒洋洋地道:“你要动手杀啊,那你下手便是了。”

    蔚成风举起了手,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皆因心中介怀,实在没法对锁清秋所说的话置而不理,咬牙道:“你...你说完了。”

    锁清秋知道他已经给自己牵着鼻子走了,心下暗喜,却要硬绷着面皮,高声道:“好!那你听好了!铎凰是派你出去找羊皮了吧,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蔚成风老实答道:“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我,要我把羊皮找回来,找得几张是几张,我找不到李绝情,就来峨眉山了。”

    锁清秋继而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让你去找?”

    蔚成风怔了些时分,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千岁委派给我任务,自然...自然是相信我的能力了。”他说到后来,语调地变得不自然且磕磕碰碰了起来。

    锁清秋凝视着他,笑道:“这话,你自己信么?”

    蔚成风恼羞成怒,一把掐住了锁清秋的脖子,道:“你有话最好赶紧说完,我可不能保证你还可以活着。”

    锁清秋感觉呼吸不顺畅,脖子空间被急剧扼小,双手握住他的手,道:“你...你放开...我说给你听...”

    蔚成风收手,眼神依旧阴毒如蛇,剜了锁清秋一眼,锁清秋喘了几口粗气,道:

    “你...你之前说...找不到李绝情是吗?”

    蔚成风道:“是,那又怎么了?”

    锁清秋稍作平复,道:“铎凰...差你出去,是去找羊皮的,但他知道羊皮在李绝情手上,还是派你去了。”

    蔚成风刚要反驳,忽然觉得她话中有理,再一细想,心竟是不自觉的一凉。脱口而出道:“他...拿我当卒子?”

    锁清秋见这离间计如此快就起了成效,自然是喜不自胜,意义给这把火再添些木柴,便作惋惜状道:“李绝情武功高强,盖世难逢,他将这烂摊子甩给刚康复没多久的你,你还沾沾自喜的。”

    蔚成风怎么会不知道,锁清秋说的话其实半句也不假,只是叫他承认李绝情强过自己,却是比登天还难,立刻涨红了脖子分辩道:“是我...我自己要求的,再说了,他李绝情又有什么能耐了?在我来看也不过尔尔。”

    锁清秋觉得时机已成熟,冷笑着站了起来,双脚不自觉地向后退,道:“哦,真的是这样吗?怕不是蔚公子被李绝情盖过一头后记恨于他,以至于宁肯自己被诓骗至死,也不愿意承认你二人间的差距早就是云泥之别。”

    她字字诛心,直戳蔚成风痛点,他发了恼火,要去追赶锁清秋,锁清秋却忙不迭地抢到头里,一边跑一边叫嚣着:

    “你比不过李绝情的!”

    “你是他一辈子的手下败将!”

    “你既为大丈夫,弃信摒礼背义,只顾着个人恩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怎有颜面再去面对皇天后土?”

    她跑在距蔚成风丈许处,话语全部飘进蔚成风耳朵里。

    蔚成风恼羞成怒,心里恨不得将面前这人生吞活剥再五马分尸才好,锁清秋的话听在耳里,一幕幕流年纷纷闪过自己眼前:

    西域,李绝情横刀夺爱,自己最喜欢的姑娘移情别恋。

    华山,李绝情出尽风头,自己出尽洋相,封了个名不符实的“弼马温”盟主。

    大漠,李绝情又打败自己,同时和夏候雪前缘再续。

    又是西域,夏候雪在明知道自己和李绝情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情况下将其放走,后不见人影。

    自己遭受了这么多不公的对待,那么多血海深仇在胸中起起伏伏,时刻不灭,不正是在提醒着自己沉冤昭雪吗?

    倘若连仇也报不了,自己又算得上什么男人?

    对,对,自己千方百计讨好的姑娘,李绝情轻而易举就夺走了。自己就算找到再怎么强大的靠山,李绝情总能逢凶化吉。自己就算甘愿放弃为男子,自宫练武,还是敌他不过,叫他把四肢打断了。

    是他,害得自己成了现在这模样!

    蔚成风发狂般地大喊,脚步越来越快,眼看就要抓到锁清秋的衣角了,却在那一瞬间感觉脑袋一热,浑身上下好像泡在热水里那般舒畅,眼睛一黑,瘫软了下去。

    锁清秋见他突然停步,又倒了下来。担心他还在耍诡计,环顾四周后蹑手蹑脚地走上,将手放在他那看不出形状的鼻翼下面,检查了多少遍后发现他呼吸已没有,便知道他是被自己那番话语所激,急火攻心而死的。

    锁清秋看着他那副模样,叹道:“各为其主...你要是不遇见绝情...应该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才是。”

    这样想想,她展望前方坦途大道,心想:“后方已无追兵,只求前路光明了。”

    她又抬头望望天,望着那朵白云笑道:“爷们儿,你记得佑着些我,我早晚找你去啊!”

    风吹了过去,这儿只有一个释怀的生者,和一个不甘的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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