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家三口执手长谈,各人均觉得久别重逢是一件大喜事,兴奋很快就将怀疑冲散了。不谈战情,只叙契阔。期间有不少人来敲门,都被谈青龙报以无声,拒之门外了。

    现已亥时,三人仍然不舍别离。共同坐着话些有无的言语,可门外的敲门声仍然不合时宜地一阵阵的响起,像万籁俱寂时,不断自屋檐滴到小洼的水珠,令人心烦意乱。

    谈青龙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打开门,见外面站着的人是刘三,没好气地问道:“怎么了刘三?出什么事了?”

    刘三面色惊恐,大气喘个不停。还是王却淑温言相劝道:“三子...你先平复下来,再说也不迟。”

    刘三点点头,连做两次深呼吸,这下方道:“老爷...二哥...丁二的尸体不见了!”

    谈青龙眉头一皱,这事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道:“不是让你们把他埋了吗?怎么会不见呢?”

    刘三喃喃道:“这...这谁也不知道...您还是快过来看上一眼吧!”

    谈青龙虽不情愿离开妻儿,但他是一庄之主,这些担子是要当的。转过去对母子俩致歉道:“却淑...绝情,俗务缠身,还得先走一步,你们先各自回房休息吧。”

    李绝情站起身道:“爹,孩儿随你一起去。”

    谈青龙愣了,道:“绝情...你初来乍到...不必如此...”

    李绝情毅然决然地摇摇头,道:“我既然是青竹庄的一份子,尽些微博的心力自然是应该的。”

    王却淑也不似慈母那般劝诫李绝情,而是笑着对谈青龙说:“孩他爸,绝情既然想去。你且叫他陪着去便是了。”

    谈青龙也在这时反应过来,面前这个自己多年未见的儿子,其经历可能要比自己这个当爹的颠簸得多,也要丰富得多。自己这样担忧,倒真的是有点儿想当然了,笑道:“那好吧,有这么一个名声在外的大侠儿子,倒是我这个当爹的想当然了。”

    话毕,三个人依次从门中请了出去。到了院子里,院子这时黑压压的,伸手不见五指。刘三转过身去道:“二位请随我来,我且引着你们一观二哥的坟。”

    三人从后院走出不知几里,到了一座小丘,和山路相接壤。刘三带着他们来到小丘上,复行数步。终于看见了地上被挖的一个坑,凭着星星点点的月光,可以依稀分辨出:这里面空无一物。

    刘三有些战栗地道:“我和大哥今天亲手埋下的二哥。他绝对可以作证!”

    谈青龙两道黑而浓的眉毛锁在眉心,看起来好像一个痦子。他对这种事情还是初次经历,此时也是倍感棘手。

    李绝情却显得异常冷静,他一路走来实在是经历过太多太多的权术谋略,此时已经久病成良医,道:“这事情绝对是有意为之,只怕赤衣帮就要动手了。”

    谈青龙转过脸去瞧着他,道:“绝情,你觉得丁二的死和赤衣帮有关系吗?”

    李绝情用手掣着下巴,道:“只怕十有**了,赤衣帮向来心狠手黑,祝战更是不好对付。丁二哥这事情八成就是他们给咱们的警告,依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庄去,别的暂且不论,先想想若是赤衣帮发动攻势,咱们应该如何做法?”

    谈青龙思索片刻后点点头,道:“不错,绝情所言极是,咱们先回庄子去共议大事,还是来我的房间找我。”随后又拍了拍刘三的肩膀,沉声道:“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我知道这事情对你打击很大...还是节哀顺变吧...”说罢,轻拂去袍袖上所沾染的灰尘,扬长而去了。

    李绝情则注意到了情绪低落的刘三,拍拍他肩膀,笑道:“三哥,咱们走着回了。”然后和他共相扶持,二人回到了庄子里。

    到了庄子,李绝情和刘三见谈青龙房间灯光亮着,想也不想地走了进去,发现里面两个人坐着,却是谈青龙和张大。

    谈青龙见刘三和李绝情都到了,当下示意道:“坐。”随后从桌子底下踢出两张凳子,李绝情微一抬脚,就将凳子拦下,从容落座。

    谈青龙见庄中为数不多的战力已经全部聚齐,也不拖泥带水,道:“各位,现如今大敌当前,都有什么想法吗?说出来听听吧!”

    张大站起身道,拍了一下桌子。怒道:“老爷,咱们就和他们死磕到底了!反正赤衣帮不过鲍鱼之肆,咱们得为二弟报仇!”

    谈青龙面色淡漠,他将身体往后靠了靠。道:“张大,我问你。你可知道赤衣帮有多少人马么?”

    张大含糊其辞地道:“三...三千左右...”

    谈青龙叩叩桌子,道:“咱们四个人,打赤衣帮三千人马!你告诉我,这仗怎么个打法?”

    张大低下头去不再作声,过了半晌后抬起头,脸色颇是不甘地道:“难道...难道二弟的仇,便不报了?”

    谈青龙长叹一口气,道:“眼下只能忍气吞声了,我能力低微,这场仗是真的不知从何处入手才能打赢。丁二死了,我不可能让你们兄弟俩重蹈他的覆辙。在能力庞大起来前,‘报仇’这种字眼休要再叫我听到耳里。”

    随后调整心情,指着刘三道:“刘三,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刘三低着头一言不发,貌若出神。谈青龙叫他一声他不应,谈青龙后又叫了两声。他这才如梦初醒,很恍惚地道:

    “啊...办法?我...我...不知道...”

    谈青龙十分不满意他这样的行径,道:“刘三,现在在商量的。可不仅仅是你我之间的私事,这关乎到整个青竹庄男女老少的生死存亡,你最好还是提起些精神。”

    刘三不语,谈青龙以为他意识到了错误。就开始自顾自地往下讲:

    “青竹庄地处偏僻,易守难攻...”

    “嘿嘿嘿。”

    这笑声尖利阴冷,令人不寒而栗。却是刘三发出来的,谈青龙蹙眉道:“刘三,你又在搞什么把戏?”

    刘三眼睛布满血丝,看起来好像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那样,他缓缓站立,继续发出那种和他体量不符的诡笑。

    谈青龙实在是忍无可忍,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身喝道:“装鬼也该到头了吧!”

    刘三丧心病狂地阴笑道:“装鬼?哈哈哈哈,谈青龙,你真是说的比做的还好听。这青竹庄上下男女老少,和我刘三有什么关系?!至于他们是死是活,焉能靠我刘三推断?”

    李绝情察觉出有些不对,刘三所说的话似乎都不是他内心所言。但见他踉踉跄跄地不断后退,口中溢出鲜血,却还是撕心裂肺地呐喊着:

    “谅尔等腐草之萤光,安能与日月争辉?!”说完这句话,他一直向后的脚后跟碰到门槛,一个没站稳就向后倒去,再也没有了半点动静。

    张大忍不住出声惊呼道:“兄弟!”上前去察看刘三的情况,见他双目紧闭、七窍流血,已然是没了气息。

    谈青龙也上前一步欲看个仔细,当看清刘三可怖的思想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道:“这是什么妖法?”

    李绝情也觉得头皮一阵阵的发麻,突然想起田小娟给他说过一样东西:

    “苗疆有人善使蛊,其中有一种能控制人心智的,名为‘心蛊’,施法者可操纵被下蛊者,作出原本不符合其的动作及行为。”

    李绝情眉头一皱,突然想起什么。但见窗外黑影闪闪,似乎有人,他一眼看见,黑影就开始逃窜。李绝情觉得这人必定和刘三的死有着莫大的干系,便立刻从门外抢出,喝道:“下蛊的,原来你在这儿!纳命来!”然后立刻施展起轻功,在起步缓慢的前提下,不到半柱香功夫,已离那人数步之遥。

    李绝情出桃花源以来,自信天下间再无敌手,如今偶遇这样一个人。心里暗道:“此人武功倒着实不低,居然能让我追了这么久。”

    那人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从身下取出一个纸包,将其两巴掌拍散了,药粉立刻纷飞弥漫,李绝情见样也急忙闭上眼睛,捂住口鼻。避了一会儿后,见那人已经不见踪影。

    李绝情暗骂道:“这是追不上的了。”随后调转过头,悻悻地走了。

    回到庄子里,发现刘三尸首不知何处,院子里只留下谈青龙一个人,在急忙地来回踱步。

    李绝情走到他跟前,歉疚地道:“爹,那人使药粉,我没追上他。”

    谈青龙则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不必在意。道:“你没事就好,只是...只是张大...张大他...”

    李绝情四处环顾,果然找张大不见,道:“张大哥怎么了?难道...难道他也遭遇不测了?”

    谈青龙摇摇头,抬头望月。怅然若失地道:“张大背着刘三的遗体去埋了,然后说...说他这趟,如果不替两个兄弟报仇,便再也不回来了。”

    李绝情惊讶地道:“张大哥要一个人去找赤衣帮寻仇吗?您答应了?”

    “我答应了。”

    “这怎么可以!”李绝情心急如焚,转过身要去追。却被谈青龙劝阻道:

    “别去了绝情,你这是在白费功夫。”

    李绝情回过头,慷慨激昂地道:“张大哥这趟去,九死一生。您怎么这样放他走呢?!”

    谈青龙垂着脑袋,转过身。若有所悟地道:“张大两个兄弟都已天人永隔,他这趟去,难道他自己知道他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胜算吗?难道他便不知道赤衣铁甲三千,他是以身赴死?”

    李绝情愣了,道:“您的意思是...”

    青竹庄此时所有的房间都是黑暗,天上星月成辉,清风拂过,吹动后院的竹子。

    谈青龙道:“这世上所有事,没经历过,就不能妄下定论哇...”

    李绝情脑海中突然出现了骆漠原里两个死得不明不白的老头子,他们的尸体现在也该腐朽了吧?

    谈青龙道:“绝情。”

    “嗯?”

    “去挨个叫他们起床,我有事情要说。”

    李绝情领命道:“是!”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总是三天两头的叫诸位出来。但这种时候想不一定是有要事发生。

    ...

    一会儿功夫,院子中站够了人。众人都打着哈欠,十分的无精打采。

    李绝情走在队伍前面,道:“爹,人都已经齐了,请您指示。”

    谈青龙转过身,先是扫视了一遍熙熙攘攘的人群,随后开腔道:

    “诸位!”

    他这一声运上了真力,效虎啸龙吟。原本躁动不安的众人此时齐皆安静下来,都站在庭院中听他指示。

    谈青龙道:“庄中近日内忧外患,我相信各位早有耳闻,赤衣帮丧心病狂,就在今天,刘三又惨遭毒手,张大...为了报仇,自己孤身一人向赤衣帮总舵去了。”

    所有人听到这儿无不惊讶,有的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似乎赤衣帮的魔手,就在这阴影中潜伏着。每说一句话,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我做青竹庄主,也不知多少个年头了。这一路走来,和各位早已不分主仆,你们其中有人入庄时间不久。只有短短三五年。”

    “现如今赤衣帮盯上青竹庄,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那便是。”

    说到这儿,他停顿下来,众人纷纷屏气凝神,对谈青龙的下一句话,似乎都抱着莫大的期待。

    谈青龙道:“碍于现下状况,若想解决只有先破而后立一条方法,我宣布青竹庄从此沦为历史。各位若是有想跟随我的,请回去收拾东西,片刻后我们便出发。若是有分道扬镳者,拿了东西便走。我谈青龙绝无半点怨言。”

    说话间踢了下脚边的箱子,里面齐齐码着雪白的银子。谈青龙朗声道:“要走的,来这儿取两锭银子,从此便是天涯陌路人,生死不相逢。”

    李绝情站在谈青龙身边,心里十分赞誉父亲的做法,心想他不愧能聚拢人心,这办法他自己绝对想不出来。

    要搁在李绝情身上,他估计就会带着一庄老小四处避难去了。

    王却淑轻声道:“我去收拾几件衣裳去。”随后走进屋里,闩了房门。

    众人迟迟没有动静,谈青龙皱眉道:“怎么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难道不曾想过有这样一天吗?”

    郎中从队伍中走出,颤颤巍巍地来到谈青龙面前。

    李绝情屏住呼吸,就待着郎中伸手取钱了。

    郎中笑道:“谈老爷。”

    谈青龙心中隐隐作痛,但他知道此时若不快刀斩乱麻,一定会将这一庄子的人都延误至死。自己身为一庄之主,没有权力话儿女情长。于是装出冷冰冰的样子道:

    “怎么了?先生?”

    郎中笑着鞠了一躬,道:“我从您二十来岁就跟着您了,三个少爷都是我看着出世的。”

    谈青龙心想:“原来是旧事重提,想多得些赏钱么?算了算了。”也不和他多计较,附和着道:“嗯...你着实有功,再取一块走吧。”

    郎中摇摇头,道:“我是说,我立下这样的汗马功劳,衣服就请您劳烦帮我带着了,我还得收拾下药,保不齐咱们路上有个急风寒还是擦破皮儿什么的。”

    谈青龙睁大眼睛道:“你说什么?”

    郎中却又一步步地走回了自己的那个小房间,银子没有被动过。

    小丫头此时也一蹦一跳地走出来,道:“老爷,咱们下一步去哪儿啊?”

    谈青龙有些意外,思索片刻后。他道:“无论是哪儿,先离开西域再说吧。”

    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让小丫头十分满意,她笑道:“那我回房间去了!”然后一蹦一跳地又隐没在了夜色中。

    谈青龙大受触动,道:“你们...”

    剩下几个人也都四散着回去了,那口装着银子的箱子原封不动的停在那儿。仿佛是在嘲笑着谈青龙的多此一举。

    李绝情感慨万分地道:“爹,这就是情呐。”

    谈青龙笑着摇摇头,道:“真是些甩也甩不开的跟屁虫,哈哈哈哈哈!”

    次日凌晨子时,青竹庄所有人都打包好了自己的行李。谈青龙手举一把火,将黑暗的夜里烫出一个洞。

    他手持着火把慢慢走近,面对着这座曾经接纳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庄子,他实在下不去手去点火。

    这烧着了,所有画作、家具齐付一炬。

    这烧着了,喜欢的那些竹子变为枯木。

    这烧着了,青竹庄从此沦为尘土。

    王却淑劝道:“这庄子只是个喙头,人才是关键呐!”

    谈青龙一愣,喃喃道:“也是。”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几步,将火扔进了堆满茅草和柴火的房间。

    李绝情见状,笑道:“我还在这儿住过一晚上呐。”

    烈火熊熊焚烧起来,火苗吞噬侵略着青竹庄每一寸的土地。

    谈青龙在以前,总觉得青竹庄很大很大,现在看它被烈火灼烧,忽然发现它其实也很小很小。

    这烧着了,那些画卷家具,那些碧绿翠竹。终将化为灰烬,不是过多少个年头,在这儿又会开出一片又一片的花田。

    “所谓轮回原来是这么有趣的东西。”李绝情心想。

    凌晨子时,青竹庄尽付尘土,众人踏上未知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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