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德忙乎了一个上午,又累又饿,再加上他是个胆大之人,也不怯场,提起筷子,只吃得嘴角流油额头冒汗。

    看得出来,在座的四人彼此都不是太熟,今日是第一次聚在一起,一时不知道周行德是什么来头,都以为他是别人邀约来的,虽然见此人吃相难看,却不好说什么,都皱了皱眉头,一脸嫌恶。

    倒是那个武将甚是客气,用右手提着酒壶给周行德满满地斟了一杯酒,笑道:“先生慢些吃,天气热,来杯马奶酒润润嗓子。这酒味道虽烈,可酸酸的,却也解暑。”

    “多谢,多谢。”周行德连忙点头,心中对这个将军倒有些好感。

    相比之下,那三个书生就不怎么可爱了。

    等周行德猛吃了一口饭菜将腹中的饥火压住,便放慢了速度,仔细地观察起来。这四人显然不是一路的,那武将是这次聚会的东道,而那三个书生则是客人。

    听了半天,周行德大概将他们的身份弄清楚。那武将姓叶名天禹,是个四品守备,现独自统领一军,如果放在现代,起码是个师级军官。

    至于那三个文人,为首的是一个叫刘允慜的福建人,另外两人一个姓金,一个姓段,金、段二人都是秀才出身。至于刘允慜就厉害了,乃是永乐十三年福建乡试头名,举人功名。这三人如今都在军队里勾当公事,与叶天禹同属一只军队,也算是做了同事,只不过平日里没也什么交集。

    在座四人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周行德第一次同这样的人物接触,心中好奇,便留心倾听起来。

    这一听,却发现不对。

    按说,这三个读书人无官无职,放在现代社会也不过是无业游民,可他们态度甚为傲慢,只顾自己说话,对那个叶姓军官不理不睬。

    叶姓军官也不生气,反对这三人诸多巴结,一脸都是笑容,不住劝酒。

    他提着酒壶给刘允慜倒了一杯,赔笑道:“溪晟先生,此次天子亲征鞑靼,本是我辈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可恨我叶天禹首战就弄成夹生饭。仗还没打过瘾,就被派回京城,真真是郁闷了。”

    刘允慜却不端那杯酒,大喇喇地摆了摆手,反问:“叶将军,我听人说你这次左臂受伤,首战受挫,好象另有隐情,还请明示。”

    此话一说出口,金、段两个书生都小声地笑了起来。

    叶天禹一张黑脸立即红了起来,一脸羞愧,讷讷道:“怪谁呢,怪就怪某识字不多,没看懂军令,带着手下兄弟跑过了头,半点功劳也没抢到,丢了俺们京营兄弟的老脸。万岁爷雷霆震怒,提刀就砍。若不是念在叶天禹以前还有些功劳,这一刀就不是砍手,而是直接冲脑袋来了。万岁爷还降下御旨,让我好生读书。我寻思了半天,这军营之中全是老粗,也只有你们三位先生可以请教。还请你们看在大家都是同僚的份上,当我几天老师。这学费嘛,自然少不了你们。”

    “原来是吃了皇帝陛下的鞭子才想到读书的。”刘允慜一脸不虞。他素来心高气傲,如果这个叶天禹虚心请教,倒可以指点一二。可这个粗坯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若不是皇帝的命令,他会如此低声下气?

    叶天禹一张老脸更红,站起身来连连拱手:“请多多帮忙。”

    刘允慜收起笑容:“要想做我学生也容易,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答对了,我就当你老师。”

    叶天禹见有门,连声道:“你问你问。”

    刘允慜:“那我问你,澹台灭明究竟是几个人?”

    “应该是两人吧,姓谭的倒常见,姓灭的倒没听说过,古怪,古怪!”

    “哈哈!”金、段二人都大笑起来,刘允慜也无奈地摆了摆头:“算了,叶将军,天子让你读书,你还是找本三字经百家姓的先读着吧。多谢你的款待,金兄、段师,军务繁忙,张大人那里还有差使,咱们还是回营吧。”

    “刘兄说得对,此地风景虽美,可话不投机,浊气逼人,倒坏了这一片大好风光,咱们回去吧。”金、段二人也起身欲走,三人都是风雅之人,陪叶天禹这个粗人坐了半天,早就不耐烦了。

    “怎么了?”叶天禹见三人说走就走,一点面子也不给,不觉抓了抓脑袋,一脸的不解。

    周行德也听得想笑,不过,这三个书生也实在有些过分。人家叶将军也算是个厚道人,好酒好肉请他们吃饭,场面上总要敷衍一下吧,如此行径,让主人家大失颜面,怎么都说不过去。

    他心中也是吃惊,这明朝的读书人好生厉害,区区一个举人两个秀才就敢捉弄一个四品武官,

    看到叶天禹被捉弄得如此狼狈,周行德有些不忍心,小声说:“叶将军,澹台灭明是孔子的学生,复姓澹台,名灭明,字子羽。刘先生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要教你读书,你还是别说了。”

    “这什么怪名字,真真是可恶,还孔子的学生呢,我看这孔子虽然是个圣人,却也不晓事。”叶天禹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这三人是在戏弄自己。一股邪火从心中拱起,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喝:“灭明灭明,此人好大胆子,连我大明都想灭。若他是我大明百姓,老子第一个把他给砍了!”

    刘允慜本已走出去两步,听到叶天禹出言不逊,心中恼火。他们读圣贤书读了一辈子,自然听不得有人侮辱孔门圣人,都同时站住,一脸愤恨地看过来。

    刘允慜怒喝一声:“叶天禹,你满口胡沁什么!”

    叶天禹也彻底爆发了,怒骂道:“刘允慜,我虚心请教,执礼甚恭,是真心想拜你为师。你却如此埋汰,真当我叶某是老实人好欺负?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性,你有什么呀,不就是读过几年书,有个举人功名,如今托庇在张鹤的幕中混口饭吃罢了。老子好歹也随天子出生入死二十来年,靖难时,若不是我年纪小,无法独领一军。否则,以我的勇武,早就封公封侯了,却还在这里受尔等酸丁的闲气。今日我摆酒设宴,无论如何都得给我这个面子。来人啦,把他们给我扣下,不醉不归!”

    听到叶天禹提起张鹤的名字,周行德心中一动:这个张鹤不就是文震的老师吗,难道在座四人都是张鹤的下属,这可巧了。

    “是!”四个卫兵一声大喝,同时抽出雪亮的刀子拦住三个书生的去路。

    金、段二人脸色一白,有些畏惧:“叶天禹,你发什么蛮,有话我们到张鹤张大人那里去说,让他评评这个理。”

    “哦,公侯啊,真真是不得了啦!”见大家撕破了脸,刘允慜反笑了起来,对金、段二人道:“金兄、段兄,既然叶将军要请我们喝酒观景,咱们现在走了却也驳了人家的面子。你们也不用急,刚才他不是说到公侯吗,我就说个公侯的故事给你们听。”

    金、段二人又坐回位置:“刘兄要说故事,我等自然洗耳倾听。”

    刘允慜是个很健谈的人,一坐下,喝了一口酒,道:“永乐十三年我进京参加会试,与张鹤同年,也是命运弄人,张年兄得了二甲头名进士被选进翰林院做了庶吉士,可谓一飞冲天。可我刘允慜却名落孙山,辜负家人期盼,只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一时顿觉了无生趣,只欲一死了直。张年兄见兄弟情绪低落,特意设下酒宴,遍请京城高士,给我散心。”

    “当时,酒宴上除了有我和张兄,张兄的泰山老大人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吕震吕大人,和三个侯爷,当时,张兄还请了一个京城名妓前来助兴……”

    ……

    周行德听到这里倒吃了一惊,这个张鹤居然有这么大来头,**官二代啊。不过,翁婿二人一同**,一起吃花酒,感觉怎么怪怪的。

    ……

    “刘兄快说,接下来呢?”金段二人听到有女人戏,眼睛放光,连连催促,连叶天禹也听得津津有味。

    刘允慜笑道:“几个大人来得早,可那妓女却姗姗来迟,完全不给吕震大人面子。大人当时就怒了,一拍桌,喝问那妓女怎么迟到。那妓女回话说在读书,因而迟到。问读的什么书,妓女又回答说:《烈女传》。吕大人大怒,骂道:‘母狗无礼,你一个妓女,还学做烈女了?’你们猜,那妓女如何回答?”

    金、段二人大奇,同时问:“古怪,妓女读什么烈女传,她怎么回答的?”

    刘允慜:“那妓女回答说:‘大人叫我母狗,你们却是公猴。”

    金、段二人“噗嗤”一声将口中的酒喷了出去,笑得前付后仰。

    叶天禹不住地抓着脑袋:“我怎么就听不明白呢,刘先生、金先生、段先生……”

    可那三人只顾笑,看叶天禹的目光中满是鄙夷,也懒得解释。

    周行德对叶天禹不禁大为同情,看那三个书生也越发不顺眼。这么欺负老实人算怎么回事,你吃人家喝人家,不但一点面子都不给,反如此埋汰,也实在太可恶了。

    明朝武官地位果然不高,连普通秀才也敢调笑一个四品大将,这要上放到现代社会,简直不可想象。

    不过,周行德过来混吃混喝,本就是为躲避那个女杀手的,主要目的上打酱油,叶天禹同他也没任何关系,他也懒得帮叶大将军出头。

    “先生,刘先生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呀?”叶天禹被刘允慜他们笑得心中发慌,忍不住问周行德。

    周行德无奈,支吾道:“没什么,没什么,就一个小笑话。”

    “不对,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叶天禹已经可以肯定这一点了,不住用手抓着头发:“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的,先生你要帮我啊!”

    周行德心中越发不忍,哎,世界上真没有免费的午餐,吃了人家的酒食,再装聋作哑也不地道。他苦笑道:“叶将军,刚才你不是说靖难时若不是年纪小,至少也封个公侯吗?刚才刘先生说的不就是公猴的故事?”

    叶天禹“啊!”一声,气得浑身乱颤。

    刘、金、段三人都放声大笑。

    金书生眼泪都笑出来了:“刘兄,公猴对母狗,对仗却也工整,绝,绝了!”

    周行德心中叹息的同时也暗暗吃惊:这三人虽然只是小吏,可他们的一言一行无不传达着整个大明文官系统的理念,想不到朝廷文官们和靖难功臣的矛盾已经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了。

    刘允慜深深地看了叶天禹一眼:“叶将军听了我的故事,还想留我吃酒吗?”

    叶天禹一张脸已经变成铁青,他猛喝一声:“怎么不留,刘先生的学问我是很景仰的,今日既然你给我面子过来,不喝好吃好,就这么走了,我老叶的脸往那里搁,来,喝酒。”

    说完,又给他的酒杯倒满酒,满眼都是怒火。

    刘允慜:“好,既然叶将军如此热情,我若走了,倒显得不近人情。”他心中冷笑,好个叶蛮牛,你要留我,看我怎么收拾你。等下我反客为主,把你晾到一边,你坐得没趣,自然就散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周行德一眼,心中却有些惊疑:这人看起来也是个读书人,难道是叶粗坯请来撑场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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